她走近他的时候,正是他人生最不堪的时候,先是父亲被批斗致死,后是母亲疯了,失足坠楼而亡,他亦被下放到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新婚妻子敌不过这样的变故,跟他划清界限,远他而去。原本热热闹闹的一个家,顷刻间,没了。
雪落。他一个人,爬到白雪覆盖的小山坡上,想悲惨人生,想到痛处,忍不住放声大哭。突然身后有人唤他:“哎——”他回头,看见她鼻尖冻得通红,肩上落满雪花。
“你不要哭,真的,不要哭。”她有些语无伦次,“我相信,你不是坏人。”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他冻僵的心,突然回暖,漫天漫地的雪花,也有了温度。
他知道了她叫英子,19岁,家里有兄妹五个,她排行老二,没念过书。她知道了他原是大学里的音乐老师,遂有些得意地说:“我就说嘛,你不是坏人。”他笑了,反问她:“怎么不是?”她脸红了,低了头吃吃笑,说:“看上去不像嘛。”
隔两天,她跑来找他,脑后粗黑的长辫子不见了,代之的,是一头碎发。她脸红扑扑地对他说:“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他还在发愣,一支绛色的笛子,已举到他跟前。她说:“你是音乐老师,你一定会吹笛子的,一个人的时候,吹吹,解解闷。”
原来,她跑集镇上去,卖掉她的长辫子,换来一支笛子。他问:“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答:“我喜欢读书人呀。”他黯然,说:“傻姑娘,我会连累你的。”她说:“不怕,你不是坏人。”
他们相爱了。流言飞语顿起,都说是他勾引她的。村里召开批判大会,把他押到台上。她出人意料地跳上台,憋着一张通红的小脸,对底下激愤的人群说:“我喜欢他,我要嫁给他!”
这不啻一磅重弹,炸得人们一愣一愣的。震惊与阻挠,一时间汹涌澎湃。那时候,小山村人们的思想观念还相当落后,男婚女嫁,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大姑娘自个儿追男人的?有人骂:不要脸,真不要脸。后来许多人骂:不要脸,真不要脸。她亦是不在意的,昂着头,像个勇士。
她的父母,迫于外界压力,速速替她寻了一山里汉子,要她嫁过去。她拿一把菜刀架到自己脖子上,说:“除非我死!”
如此的千辛万苦,他们终于生活到一起。结婚那天,没有鞭炮齐鸣,甚至连一句祝福的话也没有的。母亲偷偷塞给她五块钱,抹着眼泪说:“丫头,以后过好过孬都不要怪娘。”
她却是满足的、幸福的,两个人的灯下,他为她吹了一夜的笛。
八年后,落实政策,他平反,回城,重返校园。她在村人们羡慕的眼光里,跟着他进了城,却与一个城格格不入。她不会说普通话,冒出的土疙瘩话,常让城里人侧目。他们家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衣着鲜亮的人,他们谈论贝多芬、肖邦,神采飞扬。这时候,她只有发呆的份儿。和他一起走在大学校园里,她是那样卑微的一个人,脸上一直挂着谦卑的笑,别人却还不待见。她终于待不住了,闹着要回去,回到她的小山村。
她真的回去了。这期间,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他被许多大学请去开音乐讲座,身边不乏优秀女子的追逐。要好的朋友劝他:还是跟乡下的她分手吧,她不配你的。不是没有过动摇,且她又不愿到城里来,两个人如此分着,终不是个长久。再回去,他试着跟她说:“我可能,回不来了。”她心里不是不明白,却说:“随便你,你怎么说,我都听你的。”却在他临走时,找出那支笛子给他,关照:“一个人的时候,吹吹,解解闷。”
意外是在她送他回城的路上发生的,一辆刹车失灵的大卡车,突然冲向他们,她眼疾手快,迅速把他往外一推,自己却被撞飞,当场昏死过去。
七天七夜后,她醒过来,人却变得痴呆。医生说,她的脑子受了重创,要恢复,难。
他没有再回城,因为他知道,她喜欢的是乡下,在乡下,她才能活得舒展。他陪伴着她,叫她英子。乡村的风,吹得漫漫的,门前的空地上,长着她喜欢的大丽花。太阳好的时候,他把她抱到太阳底下,给她吹笛子。他说:“英子,当年,你真勇敢啊,你跳上台,对着那些人说,你喜欢我,你要嫁给我。”说到这里,他笑出泪来,而她的眼角,似乎也有泪流。
他再不曾离开她。和他们同在的,还有当年的那支笛子。
一年一年过去了,沙漠的风,吹老了太阳,吹老了月亮,吹老了绿洲上的枣椰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