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母嫁给大伯父的时候,是“成分论”最为流行的时候。那时,大伯父是“破落地主”的儿子,而大伯母,却根正苗子红。对大伯母来说,这颇有点下嫁的意思,所以,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不均衡的。
我们有了记忆时,大伯母已是个中年妇人。人长得壮实,往哪儿一站,都跟一座山峦似的。传说,她年轻时跟男人打赌,把晒场上的滚碾子,举过头顶,吓得一帮男人,腿直打颤。
退休前,大伯母一直担任某乡镇的妇联主任,走路风风火火,说话快言快语,办事泼辣得很。不少人说她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男人万不及一”。大伯母得知,不屑地一撇嘴,说:“王熙凤算啥?我还孙二娘呐。”
相比之下,大伯父就文弱得多了,文弱得近乎懦弱。常被大伯母吆喝得来吆喝得去的,大伯母指东,他绝不向西。大伯母叫他打狗,他绝不撵鸡。别人看着发笑,说他是“气管炎”(妻管严)。他不恼,笑笑说:“她就这臭脾气,人不坏的。”
或许正因为人不坏,别人看似不堪的婚姻,大伯父却愣是把它过下来,且过得有滋有味的。一个大男人,家务活竟没有不会做的,甚至织毛衣这样的女人活,他也会。一团红毛线在手,棒针随着他的手指上下飞舞,那是替大伯母织的。背地里惹得不少人替他叫屈,说他要窝囊一辈子。大伯父知道了,不辩解。倒是大伯母气得把说的人臭骂一顿,回头,给大伯父捎回一瓶好酒。大伯母难得地下厨,整出几道菜,两人各守着桌子一边,把一瓶白酒给干了。结果,大伯母大醉。醉话连篇里,有一句话大伯父听得真切,那是大伯母说的:“我家男人他是个好人。”大伯父听着听着,就哭了。
大伯母患上老年痴呆症,是突然间的事。某天早上起床,她把好好的上衣,穿歪了,头竟套进袖子里,卡在那里,出不来了。大伯父赶紧走过去帮忙,打趣她:“你咋像个孩子似的了?”她却突然对准大伯父的脸,挥去一拳,怒骂:“哪里来的贼,想偷我的东西!”大伯父被她打得莫名其妙,迅捷叫回儿子。大伯母竟对儿子瞪着茫然的眼,问:“你是谁?你到我家干什么?”
她不记得所有人了。甚至,大伯父。常把大伯父往屋外赶,骂他是小偷。这时,大伯父就先避开去,等她平静了再进屋。他哄着她,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给她洗脸梳头,给她砸核桃吃,给她喂八宝粥。她会盯着他的脸,若有所思看一会,而后问:“你是谁?”大伯父便慢言轻语说:“我是你男人,我们结婚很多年了。”她“哦”一声,自言自语说:“我咋不认识你呢。”
这样的折腾,每天都要上演好几次。别的人看着不忍,给大伯父出主意:“找个保姆照顾她吧,你也好解脱一下,过几天清闲日子。”大伯父正颜厉色说:“怎么可以?少年夫妻老来伴的。”
因病中的大伯母易怒,易惊慌,大伯父便变着法儿逗她乐。他买来儿童玩的拨浪鼓,陪着她摇,咚咚,咚咚咚。大伯母好奇地看着它,如稚童。他牵着她的手去散步,摘了一大捧野花,给她戴上。她把那花扯下,托手上,细细看。某天,大伯父随嘴哼了一首儿歌,是听邻家孩子在家门口唱的。大伯母居然立即安静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分明在倾听,脸上竟慢慢浮上笑容来。
真爱一个人都会这样吧,有时,不惜用我的谎言,成就你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