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先认识他的文字,再认识他的人的。他的文字,都是有关草原有关风雪的。读他的文字,我不可抑制地在脑中勾勒这样的景象:黄昏。风。无垠的旷野。一棵树。——就那么一棵树,孤零零的。风吹动它的每一片叶子,每一片叶子,都在骨头里作响。天高路远,是永不能抵达的模样……
后来通过一个朋友,我们真正相识了。也仅仅是在电话里。电话隔了万水千山,他的声音挟裹着风雪,挟裹着草原的莽莽苍苍,撞进我的耳里来,如暗夜里的埙。他说,谢谢你。我在电话这头就笑了,我说,谢我什么呢?有什么好谢的?我只不过倾听了一下,倾听了一下而已。
故事谈不上有多曲折,是一个男人为了生计而奋斗的经历。他早先开过茶馆,在一个小城里混得有型有款的。但商海浮沉,人不过是其中的一扁舟,一个浪头打过来,也许就招架不住了。他不幸被浪击沉,逼迫远走他乡,到了几千里外一个叫江仓的草原。那里,春天总是来得很晚很晚,冰凌好像永远也不会融化。一天到晚,唯有风吹过耳际,几百里了无人烟,风就那样无遮无挡地吹啊吹,吹得人的骨头里都浸满瑟瑟的孤独。
是的,是孤独,他说。无数的黑夜,他躺在帐篷里,听风吹,心里空空如荒野,苦难是深不见底的一口井,幸福离得很遥远。眼泪,不知不觉滑下来,在脸颊两侧凝结成冰。都说柔情似水,水这时却失了水的温柔。那种伤怀,是蚂蚁啃骨头般的。那不是我的泪,他强调,真的,那不是我的,那是黑夜的眼泪,它根本不受我的控制,它落下来。说到这儿,他笑起来,苦涩地。
我静静听,我听见孤独,像一只流浪的小狗,呜咽着。人世间,最让人不能消受的,不是伤痛,而是孤独。
好在他并不颓废。他坚持写文字,白天做工,晚上写作。他至今还不会电脑,不会上网。所有的文字,都是一笔一画在纸上写成。那时,他把蜡烛插在泡沫板上,泡沫板放在他弓起的膝上。夜深,世界孤寂成一顶帐篷。蜡烛在流泪,一滴一滴,溅落到他的字上,凝固成冰冷的花朵。红的,白的,如敛翅的蝴蝶。
一个寻常的夜晚,我突然想起他来,想起他就拨了一个电话过去,在我,这是很轻而易举的事。他那边的反应却很强烈,是感动复感动了,连声对我道谢。他说,有朋友牵挂着,真幸福。电话搁下后不久,他发来一个信息,信息里只有八个字:一个电话,十个春天。
这下轮到我感动了,我不知道我轻易的一个举动,竟能送他十个春天。我立即找出电话簿,把久未通音讯的朋友,一个一个问候到了。朋友们很意外,高兴非常,我也很高兴,我们有着千言万语。空气中弥漫满了温馨,百合花一样地,幽幽吐芳。是的,一个电话,十个春天。滚滚红尘之中,我们都不可避免会陷入孤独,但只要人世间有爱在,有善良在,有朋友在,就会有春暖花开。
那是他和我们的纯真岁月,彼此用心相待,所以,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