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4月,以沙克尔顿的话说是,“风波不断”。这个月发生了两次浮冰挤压探险船事件,浮冰啃噬着船侧,导致“坚忍号”轻微地颤动不已。浮冰区的致命威胁首次发出了明确的信号。
这个月的最后一天,队员们津津有味地目睹了一个异常罕见的场面。沙克尔顿和沃斯利在视察利斯的摩托雪橇的间隙,受到一些人的撺掇,二人在冰面上庄重地跳了一曲华尔兹,一位船员用口哨吹了《警察的假期》。利斯对这一事件的记载,很有前瞻性。
“这就是典型的欧内斯特爵士,”他写到了这位著名极地探险家优雅的回旋,“他总能把困难压在心底,并表现出勇敢的形象。他那永不枯竭的欢欣,对我们这样一群沮丧的探险者而言意义非凡。尽管他自己也感到失落万分,而且我们都知道,那是堪比灾难的后果。但他除了极致的幽默感和乐观之外,从未表现出其他情绪。他是最伟大的乐观主义者之一……每每遇到困难之时,他就像每一位进入赛场时的职业拳击手一样,时刻充满顽强必胜的精神。”
在这个死寂无光的阶段,6月9日,重压来袭。距离探险船大约500码[.编注:1码=0.914米
] 的地方,巨大的浮冰尖叫着、呻吟着、爆裂着,时而不时地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好几个人在手提灯的帮助下,出来观察压力爆发的情况,成堆的巨大冰块,每块都有数吨重,相互叠加,高达15英尺。巨冰的咆哮声一直持续到6月12日才停止,但天气开始变得恶劣,再做远足已不太可能。
到了6月15日,一切归于平静。一场狗队间的比赛计划在次日举行。在冰压预兆不祥的示威之后,欢乐的雪橇狗大赛变成了大受欢迎的娱乐活动。微光下,赛道用马灯照明,沙克尔顿亲自担任发令员。今天他给所有队员放了假,好几个能干的海员像赌徒一样,已经进入亢奋状态,然而正如赫尔利所评论的那样:“由于他们看起来有些‘品行不端’,所以他们的获胜是不能被接受的。”在招摇的手绢和一片加油声中,“选手们”冲了出去。最终怀尔德的狗队获胜,在2分16秒内跑了700码。
仅仅过了几天,另一个节日又粉墨登场。6月22日,冬至节是需要庆祝的,船上的人吃了一顿大餐,饭后还举办了娱乐活动。赫尔利搭起一座舞台,用旗布做装饰并用瓦斯灯当脚灯。“死水潭乐队”演奏了序曲《降四个半音的不和谐幻想曲》,而詹姆斯献上了当晚最成功的幽默小品,表现的是沙本鲍姆教授先生在做关于卡路里理论的学术演讲时的场景。
“非常的诙谐,但真的不知所云。”沃斯利满是欣赏地写道。午夜过后,人们唱起《天佑吾王》,彼此祝愿在未来的日子幸福安康。
“待在‘里兹酒店’的舒适窝里,很难想象我们正在威德尔海的中心海域,在冰冻、坚固的浮冰区内,被裹挟着一起漂流。”赫尔利写道。然而,他又补充道:“我很想知道最终会发生什么。”即使远处嘎吱嘎吱、轰轰隆隆的挤压声,穿过清新的空气,可以传到落难船这里,但从没有人讨论过他话中暗示的某些后果。
6月末,“坚忍号”自从受困以来,已经漂流了670多英里,而且每一英里的位移都让她离浮冰区之外的开阔水域更近些,也就意味着离自由的前景更近些。白天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人们也可以期待再次见到太阳了。随着阳光的回归,雪橇狗的训练变得简单了些,音乐会和幻灯片讲座作为娱乐活动仍在继续。
经过几日的风和日丽,一股强劲的大风于7月12日生成,到了7月13日便彻底演变成暴风雪。探险船随着周围挤压的冰面瑟瑟发抖。怀尔德和沃斯利正在沙克尔顿的船舱里谈事。
“大风在绳索间穿梭、怒号,”沃斯利回忆道,“我禁不住想,它发出的这种声音与一个人害怕自己被谋杀时发出的声音是何其相像,你也可以想象得到。”在风的间歇,三个人倾听着浮冰与船舷之间刺耳的摩擦声。现在是沙克尔顿分享他几个月前便已知晓的东西的时候了。
他焦躁不安地在小小的船舱里踱着步,“船不能停在这儿,船长,”他停顿片刻继续说,“你最好早做决定,这只是时间问题。也许是几个月,也许就是几周,甚至几天的事……冰层挤严实的时候,我们就被彻底困住了。”
沃斯利记录说,他听到这样的消息既绝望又不敢相信,如果还能坚持几个月,沙克尔顿很难讲出他的船已经无可挽回这样的话。以他的行为方式看,他是比沙克尔顿更加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但沙克尔顿知道,而且他知道怀尔德绝对相信。几个人开完会,继续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没有泄露一丝秘密。
“天气寒冷刺骨,谁也不许远离探险船,”赫尔利次日这样记录道,“不过我们并不焦虑。舒适的‘里兹酒店’太具诱惑力了,”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沉湎于安乐窝中,麦克尼什在自己的日记中写下了非常不同的观点。
“昨天晚上或者说今天凌晨,我们经受了小小的震动,”老海员写道,“至少在靠近船尾的底部出现杂音,和冰面破裂的声音一样。我跳到甲板上,但我们找不出原因所在,老板认为那是鲸鱼,但我并不认同。”
7月21日,在冰面受到严重挤压下,沙克尔顿命令将甲板清理出来,为雪橇狗从破裂的冰面撤回船上做好准备;晚上安排全面值班。次日,沃斯利冲进“里兹酒店”宣布,在距离他们前方大约30码的地方,冰面已经开始破裂。所有人穿上博柏利风衣和帽盔,匆匆地来到舱外。左舷船头外大约300码的地方,巨大的冰压正在将大量的冰块堆积起来,就像方糖一般。雪橇被从浮冰上抢救回来;到了晚上,沙克尔顿、怀尔德和沃斯利每个人值班4个小时;现在沙克尔顿每天的睡眠时间已经降到只在下午睡大约3个小时。
在安全有保证的日子里,应急口粮都和雪橇放在一起,随时备用。8月1日,雪橇狗被匆忙地带到甲板上,紧接着一波冰压来袭,在浮冰一开一合的血盆大口下,冰块将狗舍夷为平地,并将它们碾得粉碎。原本卡在船舵下的大冰块已被冲走,但损失已经无可挽回。
在大风肆虐的时候,“坚忍号”因受压摇晃得就像孩子手里的玩具,船体偏向左舷一侧,并遭受前后夹击,左右摇摆。她无声地抵抗着,但当这次强攻停止后,新一波巨大的压力又传导过来,导致船体紧绷,呻吟声又起,直到横梁弯曲变形。
“每个人都尽量把自己的保暖衣物打成一个小包裹,”麦克尼什在当晚写道,“我已经把我最喜爱的那些照片放在《圣经》里了,这是亚历山德拉王后赠给我们的礼物,我把它们放进了我的包里。”
在探险船周围,困在移动的浮冰中的冰块,就像挤在两只巨大手指之间的小蛤蜊一样暴跳。整个晚上都在刮着大风,但第二天风停了,除了远处偶尔传来的轰隆声,一切都归于平静。沙克尔顿算了一下,这场大风肆虐了三天,让船漂流了足足37英里。
在此番磨难中,从坐骨神经痛中逐渐恢复过来的利斯,一直独自躺在马斯顿的铺位上。应他的要求,马斯顿已经搬走了。在这间甲板舱室里,他倾听着冰块相互倾轧的轰隆声和隆起时的咔嚓声,以及值班员在头顶上走来走去的踩踏声。当船晃动、战栗时,他屏住呼吸,等着看她如何消停下来。8月9日,三周来他第一次冒险走出舱外,身体消瘦、极度虚弱。
外面,一幅令人惊诧的景象在等待着他:“坚忍号”处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所有原来熟悉的地标都不见了或者错位了,探险船仿佛是被胁迫着穿过6英尺厚的冰面,前行了100码的距离。
“这条小船竟然在这天翻地覆的巨变中存活下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利斯写道,“船舵裂了,周围堆积着和“坚忍号”甲板一样高的巨大冰块。现在船向一侧倾斜得非常厉害,之前我们习惯了走下船就是一块相当平整的浮冰,而今一走出来,人们就会发现自己处在由冰块和沟壑构成的迷宫之中。”
不管怎样,“坚忍号”活了下来,压力消失了。渐渐地,天空开始放晴,冬天接近尾声,阳光试探着回归,每天能照上几个小时。原来的例行工作开始恢复,人们的精神也变得高涨起来。克林是最开心的,他负责训练他精心照看的几只小狗崽。当它们第一天套上挽具的时候,这帮被他养得胖墩墩的小家伙(每只都得有70磅重了)都仰面躺在地上尖叫,一条条狗腿还朝着天乱抓。
“它们恐怖的狂吠声传出几英里远,”沃斯利写道,他也是看热闹的人之一,“它们在上一堂并不正规的训练课……虽然每只小狗都有一副耶利米[.译注:耶利米(Jeremiah),圣经人物,先知,又被称为“流泪的先知”,著有《耶利米哀歌》。
]的好嗓子,但它们却拖着福斯塔夫[.
译注:福斯塔夫爵士(Sir John Falstaff),莎士比亚《亨利四世》及《温莎的风流娘们》中的喜剧角色,是个大胖子。
]式的肚腩,一边呼哧带喘一边笨拙地在雪地上爬着,直到主人命令它们朝大船前进时,才欣喜若狂地拉起沉重的雪橇,像真正的狗队一样一溜烟跑出去。克林计划再上两次课,教它们在没有年长的领队犬的情况下拉雪橇。之后它们将正式从‘学徒狗’升级为‘狗师父’。”
8月余下的日子平安无事。每天耀眼的日出将冰面染上一抹粉色。晶莹的冰花聚集在新出现的水道上,就像康乃馨长满原野。8月27日夜里,气温是华氏零下24度,赫尔利在被困的“坚忍号”周围的冰丘后面安装了20盏闪光灯。
“连续闪光之后,眼睛都呈半失明状态了。”他记录道,“置身于冰丘之间,我失去了方向感,小腿磕到突起的冰碴儿上,然后跌倒在深深的雪堆里。”但他获得的图像却令人难忘:罩上冰壳的“坚忍号”浮在冰面上,就像一艘幽灵船,看起来气魄宏大却又似不堪一击。
春天越来越近了。人们开始推测一旦冰面开裂,是立刻重返瓦谢尔湾并开始穿越南极大陆,还是回到文明社会补充给养。人们开始赌“突围”的日期:麦克罗伊赌11月3日;利斯永远是最悲观的,他认为2月中旬之前不太可能走得了;沙克尔顿说,他相信离开的日子应该是10月2日。
8月26日的晚上,挤压再度来袭。最初的几天,人们看不到危险迫在眉睫,但在9月2日凌晨,挤压冰报复性地挟持了“坚忍号”。
“9月2日晚,我经历了人生中最为震惊的时刻。”贝克韦尔回忆道,“我正躺在我的铺位上,这时……船体猛地向上跃起,之后横梁重重地落下。”轮机舱内的钢板弯曲变形,门框扭曲,横梁鼓起,好像随时会爆裂成碎片一般。“坚忍号”挣扎着、呻吟着,仿佛在生死边缘徘徊,痛苦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