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集镇很荒远,虽然扼住了进入大沙漠的咽喉要道,却极少有商旅到来。
世事就是这样让人黯然神伤,荒远的地方必然贫寒。即便是春风,来的都比其他地方迟了许多。
纵然迟了,春风还是会来,天意虽然自古高难测,毕竟还是有一些温暖。
铁鹰换上一袭黑色长衣之后,虽然还是略感清寒,不过仍然体悟出了一些春天已到的温情。
他随身携带着那一应物品,所以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经过这里的商旅。那件长衣是京师公孙大娘亲手缝制,买下来足足要用掉三两银子。腰间横着一条玉带,这是洛水金家所制,价值黄金二十两。洛水金家有三百年的基业,客人遍布天下,王公巨富之家若是没有洛水金家所制的玉带,定然会让人嗤之以鼻。
此时,即便是张老爹面对面盯着他,也绝对不会认出他来。汤婆婆的人皮面具妙到毫巅,冠绝天下,就是汤婆婆自己突然遇到他,也很难辨认的出他戴上了自己亲手所制的人皮面具。
张老爹就在他对面,守着自己的杂货摊子,而且向他招徕,满面期待地说道:“这位大爷,老头子这里的东西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大爷发发善心,也叫老头子开开张吧。”铁鹰的确打算发发善心,不过不是对张老爹。
铁鹰走进了集镇里唯一的那家客栈,张老爹在他背后悻悻地跺着脚,一脸落寞,两眼辛酸。如果他背后有眼睛,也许会因此而折回身光顾一下张老爹的生意。
客栈今天端的是开门大吉,一个冬天的客人都聚在今天赶来了。客栈的老板一上午已经给财神爷上了九炷香,这个时候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外恭候着随时准备光顾的客人。客栈的老板是个人老心不老的人,看模样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却穿着十八九岁的少年所穿的衣服,荡漾着十八九岁的少年才会有的心思。
客栈似乎是所有有关江湖的故事都很难回避开的地方,因为江湖人的漂泊和浪迹只有开始,却没有结束。客栈,这江湖人落脚的地方自然永远敞开着大门。
铁鹰要在高朋满座的这家客栈寻到一张空闲的桌子,看来绝非易事。他只能非常不情愿地在一个角落和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共用一张桌子。这个壮汉似乎很早就来了,所以三斤牛肉只剩下了三两片,三壶老酒也壶壶见底,这个时候正对着酒壶骂骂咧咧,恼怒这酒壶为什么不能装满天下美酒,常饮不空。
和一个这样的人如此亲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铁鹰迟疑了一会儿,别无法子,还是别别扭扭地坐下了。这个壮汉瞪着被酒催红的牛眼,对铁鹰不识时务胆敢在自己的对面坐下生出了敌意。
铁鹰在点菜的时候,已经把客栈大堂里所有人默记在心。大堂正中的桌子很大,所以有十个人围坐。坐在主位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虬髯汉子,面如生铁,器宇不凡。邻着窗子有两桌客人,每桌都是五人。看样子都是生意人,其中有两个胖大的老者,除了装扮不同,竟然长得一模一样。一人穿着蓝袍,一人穿着青衣。同样在角落里的那一桌居然是四位女客,仿佛是一个老妈妈带着三个女儿。
铁鹰要的四样菜在他拘谨地躲避牛眼壮汉恶意注视很久之后,才摆上桌面。壮汉把凶狠的牛眼从他脸上移开,移到那四样在荒寒的地方显然极为难得的菜上。客栈的厨师手艺不敢让人恭维,价格不菲的菜做得味同嚼蜡。铁鹰刚吃了几口菜,壮汉的牛眼冒出了天性中的贪婪和蛮霸,竟然伸手将四样菜划拉到自己的眼前,风卷残云一般张开牛嘴,恣肆咀嚼,筷子急落如雨。铁鹰似乎又惊又恐,那张本不属于他的脸上显露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可怜兮兮的样子。
客栈里的人仿佛都有着事不关己明哲保身的好性情,即便是匆匆或者偶尔向这边投过一眼,也不愿意替人出头,自惹麻烦。这也许是人性的薄凉,也许是人世的悲凉。铁鹰无可奈何,除了无可奈何,他想不出任何办法。
今天是这家客栈财神临门的好日子,就在铁鹰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己的菜只剩下盘子底的时候,客栈老板在外头又迎来了客人,高声招呼道:“两位公子里面请!”
话音刚落,两个客人走了进来。这两位的的确确是公子,除了年纪大了一些,从头上到脚下没有一样不像富贵人家的公子。说他们年纪大了些,其实也大不了多少,顶多也就是大个五六十岁。
宝蓝色的文生公子巾,宝蓝色的文生公子长衫,每个人手中还拿着一把洒金折扇。虽然这里还很清寒,两把折扇却甚是潇洒地打开着,极为儒雅地扇动着。
客栈里的人都抬头瞧着进来的两位公子,惊艳于他们的装扮,惊愕于他们老气横秋的脸和稀疏的白发。
一个公子优雅地把折扇合上,扫视着客栈里装扮各异样貌不同的所有人,道:“这种鬼地方居然会来了这么多人,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另一个公子比他的同伴要豁达得多,白眉微扬,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是有缘,这么多的客人才会聚到这里来。”
铁鹰看着他们,却绝没有有缘相逢的欣喜之感,反而生出了厌烦之意。他在公门已经许久,一双神目阅人无数,想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绝非易事。他在心底发出了喟叹,暗自思忖,这两人一来,恐怕是徒增麻烦了。
他认得这两个人,已经认识十多年了。
川南十八青龙在二十年前突然崛起,如今已经根深叶茂蔚为壮观。十多年前,铁鹰因一桩价值连城的琥珀神女劫案和十八青龙有过交手,当年便是这两个人作的案,他与这两个人苦斗三天三夜,才抢回琥珀神女。
这两个人都有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名字,一个叫公子无双,一个叫公子无敌。他们绝对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公子,当然那是五十年前他们还安安分分的时候。
公子无双就是那个两道白眉的人,这时候他如同穿花蝴蝶般来到了铁鹰这张桌子前,瞧了瞧他绝对认不出来的铁鹰,又看了看一双牛眼又瞪圆的壮汉,矜持地笑了笑,道:“本公子生性随和,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够把酒言欢。两位如若不嫌弃,本公子便陪两位同坐一桌,和两位小酌几杯。”
铁鹰当然不会厌弃,那个壮汉听说小酌几杯当然不想厌弃,所以两个七十多岁的公子就坐下了。五十年前的公子自然也是公子,公子的心性当然比旁人高贵没有百倍,也有九十九倍。两个公子慢条斯理地点菜,又不疾不徐地要酒,壮汉的牛眼瞪得越来越圆,牛嘴张得越来越大。
满满一桌子酒菜居然很快就上来了,铁鹰也不得不佩服客栈老板的精明伶俐。公子无双注视了铁鹰一会儿,开口了,一股酸腐之气竟然将那个壮汉迫得把脑袋转向一边。
“敢问阁下贵姓高名,不知仙乡何处,流连于此有所为何事?”铁鹰也对公子无双的问话暗自皱眉,既然有问,必然要答,这是江湖的礼数,更何况这两个公子还非常慷慨地请他喝酒。铁鹰故作紧张地四下瞧了瞧,声音有些发虚地答道:“在下姓金,叫金不换,本是中原人,常年在外行商,做的是玉石买卖。”
公子无敌漫不经心地转过脸来,漫不经心地瞧了瞧铁鹰,又漫不经心地说道:“听闻不久前此地掘出了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几经辗转,落到了一个西域人手中。阁下可知此事?”
铁鹰压低了声音道:“在下就是为着此事而来,听闻那块宝石名叫灵犀七彩石,乃是从大沙漠腹地的一块千年巨石中破出来的。”
客栈突然寂静无声,在原本喧嚣嘈杂的地方,突如其来的鸦雀无声会让人胆战心寒。那个壮汉绝非胆小的人,此时却已经遍体生寒,冷汗一颗一颗地从脸上滑落。
铁鹰似乎生出了莫名惊恐,不由自主地用手往自己的怀里探了探。不仅是两个老气横秋的公子瞧见了,连神色有些惊惧的壮汉也看到了,铁鹰的怀里闪出了一片滢白的玉光,还有隐约可见的金叶子。公子无敌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道:“阁下既然是做大买卖的贵人,想来身边一定有些武艺高强的护卫。却不知他们在哪里?”
“我们便是金大爷的护卫。”大堂正中那张桌子围坐的人全都站起来,虬髯汉子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