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秉橖等刘昂走后,突然看见那几株倒汤药的绿植枯死了,就琢磨近日的新政,新政来的太快太猛,还没有人跳出来反对,毕竟皇帝的旗号只是整顿军武、厘清权责,还削减了上直亲军。但是,皇帝加强了对军队的控制,扩充宗室武力与锦衣卫是不争的事实。朝会取消第二日甚至戎装回宫,皇帝已经不是每日早朝、午朝、晚朝能把自己埋在奏章里的皇帝,现在还保持常朝与小朝会,内阁三公平台议政,而曾经的午朝、晚朝已经没了。皇帝和内阁有更多的实务去做,没空闲时间再去搞什么劳什子晚朝了。
这就是一个标志,皇帝有了自己的治政理念,不再甘心徒劳于废寝忘食地劳形案牍。圣人可是一直标榜仁孝治国的,一直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想改善成化年后皇城与百官的关系,想博取百官的认同赞誉,为此此前不惜冷落锦衣卫,雪藏东厂。
而现在的弘治已经提前做了本该正德做的事,比如整肃军武、重振厂卫,下一步还要如正德发展皇庄敛财一样,整顿盐政、市舶司,撇开户部的经济掣肘。
令人细思极恐,今日中元节一年中几乎最热的一天,而朱秉橖瞬间就是一身冷汗。原本弘治就惨死于感冒后内监与太医的一剂汤药,正德更是不堪,落水后久治不愈,杨廷和不让换御医,他便在宫中养病养死了!这要是因为自己这只蝴蝶扇了扇翅膀,提前让弘治落水养病而死,以后大明会如何?未成年的朱厚照提前登基,变成正统或者万历一样?出一个类似于谦或者张居正一样的权臣?
朱秉橖直接就坐不住了,吩咐刘巷备马准备进宫,就找大师傅、杨一清和王伯安一起进宫。四人齐聚,屏退其他任何人后,朱秉橖只是严肃地拱手说:“大师傅懂我,知我一直拿师傅和伯安兄当父兄依赖,可今日小儿郎做错了事,大错而特错,请父兄们随我进宫请罪吧!父皇此刻已经身陷险境,片刻都等不得!”
大师傅肃然说道:“你想去请罪,让圣人多加戒备吧?圣人早在巡幸王府之前就想到了,借着出宫撤换了宫中侍卫与内侍宫女,现在又整肃上直亲军,安全无虞!”
朱秉橖摇头说:“我从不曾小看天下人,更不会轻视宫中,父皇能把这千疮百孔的大明修补一新,更是有他的大智慧。但现在孤要说的事太过耸人听闻,必须及早进宫!”
王伯安拱手说:“今日,伯安再为长安王牵马!”
杨一清点头说:“想必殿下也是看出蛛丝马迹,又深思熟虑许久,那就事不宜迟,吾等这就去叩阙面圣。”
一行四人只带二十亲卫骑马飞奔东安门,大街上空无一人,到处都是祭祀祖先烧过的神衣纸钱灰烬,薄烟中二十四人仿佛今日从阴间来专程享受祭祀一般的鬼神。从十王府到东安门极近,片刻就到,已经入更,天也黑了,城门落了锁。递上众人信物腰牌,朱秉橖喝道:“孤乃三皇子、长安王,带太子太保、太常寺卿与翰林侍讲学士有急事请见父皇,尔等速去通报,不得延误,不得走漏消息,速去!”
门将恭敬拱手行礼,请一行人稍等,就立刻派人去通报宫中。又过了一刻,太子亲自请四人乘吊篮入宫。朱厚照也知叩阙面圣定有大事,匆匆见礼就准备带人直驱乾清宫。朱秉橖却突然拉住朱厚照耳语说:“皇兄今日事,乾清宫说不得,请父皇移驾西苑,最好在瀛台小岛上,隔绝众人,只我们父子三人就好!”
朱厚照肃然说:“阿弟,放心,为兄这就安排刘瑾去管制沿途,亲自去请父皇游西苑,你稍后动身,一路上张永为你遮掩,至于东安门守将与那卫士,让刘瑾待会许以镇国卫实权将校,再严加训诫。事后就说今日为兄邀你四人夜宴,兴之所至去游园了。”
朱秉橖拱手说:“谢皇兄爱护!”
一刻后,张永带四人直奔瀛台,一路空无一人,弘治也只带了王岳在殿中,摆了简单酒宴,除此之外却没有一个宫女内侍。朱秉橖四人恭敬见礼,然后朱厚照笑着说:“吾父子三人今日叙叙家常,请王公公和二位师傅、伯安兄替本宫护卫一番,莫让闲人扰了清净。”
四人带其他如张永等退下,更是将他们驱离瀛台,亲自远远看护。
等只剩父子三人,朱秉橖跪下三拜五叩,然后说:“儿今日要讲些大逆不道之语,但请爹与大兄先仔细听完。”
弘治严肃说道:“为父能孤身来,自是信你,起来细细说来就是。”
朱厚照也拉他起身,他却说:“请父皇与太子皇兄安坐,此事耸人听闻,儿怕站起来就不敢说了。第一件事关于儿之生死:其一,来之前,儿书房的几株绿植枯死了。枯死前,儿每日将御医送来的补药浇灌于花盆;其二,前些日子有黑手欲抹杀儿,儿令心腹家臣领二百亲卫与锦衣卫通力查探,那蒋潮平背后与颇多势力有染,包括秦府藩王、国子监江南仕子、翰林清贵,甚至外戚张家,查至此处,无法再查。”
弘治点头赞赏道:“你处理的妥帖,此事查不出到底谁下的黑手,谁是欲盖弥彰前,不宜声张。”
朱秉橖依旧不起吊着眼泪叩头认真说道:“儿夜半叩阙要说的却是另一事。儿刚刚在书房小睡,梦见父皇新政惹恼了许多人,一日,父皇发热,吃了内监和御医尚无详细查病便送来的一副热剂,鼻血长流,御天了。还梦见皇兄登基后,就在这西苑建别宫亲政,承父遗志、革除弊患,后大败北虏,回京途中不慎落水,救治三月,欲换庸医而不得,儿亦不能进宫探望,终不豫。且皇兄死后无子,母后与内阁迎近支年幼王子入京继位,先到者先得,从此大明就有了不佩刀上殿的文董卓!”
朱秉橖认真说道:“儿大逆不道,请父皇严惩!”
弘治惊愕无语,抱起朱秉橖坐下,给他擦着一脸浑着灰烬泥土的泪水。朱厚照怒极反笑说:“这些狗贼,诛九族都是轻饶了,就该永远在蒙元治下做第四等奴隶。”
弘治半晌无语后淡淡说道:“先帝把天下从亡国关头拉了回来,最终怎么大行,民间多有流言,自太宗皇帝起,也多有流言蜚语。想来为父日后也逃不过了吗?流言不实,却非空穴来风。前事诡谲,但无论如何,你们兄弟都是为父的亲子,皇后也永远是你们阿娘,可记住了吗?”
朱厚照跪下叩头说:“儿记住了!”
弘治欣慰地扶起他,拉到身前认真说道:“今日为父再说件事与你听,为父怕是等不得你们兄弟都成材了,照儿要更上进些,等到那一日,要撑起这家国天下,庇佑你娘亲幼弟。”
朱厚照大急,抱着弘治侧身就哭号着说:“儿不许,儿不许,儿不要做皇帝,儿要做爹的镇国大将军,让阿弟以后做爹的丞相。已经走出这一步,可不能又束手待毙啊!”
朱秉橖给朱厚照擦擦眼泪,拉着朱厚照。
弘治笑笑说:“为父自知自幼伤了根本,难以长寿,这些年兢兢业业,看着天下大治,也不敢更弦易辙行新政,就是怕天命难违,新政半途而废。如今看着你渐渐长成,为父也想趁着还有几年天时,收拾一番家业,给你以后颁行新政夯实基础。那日我们大张旗鼓出宫,戎装纵马入宫,就没了回头路了,为父岂会糊涂。”
朱厚照认真说道:“那日后就只能小心防备吗?”
朱秉橖也说:“只有千里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弘治笑笑说:“凡事皆不可一蹴而就,想除贼也要先关门磨刀。上直亲军糜烂了,锦衣卫也被收买渗透的千疮百孔,甚至连橖儿都知道商议大事要避开宫女内侍,可见非为父不想,实在是眼下无奈。”
朱厚照颓然叹气,也坐到弘治腿上说:“舅父们真如此昏聩?”
弘治点头说:“外戚也有外戚的难处,何况他们兄弟俩都只是中人之姿,以后要荣养,但不可姑息养奸!皇后照顾为父十几年,感情甚笃,不曾一日忘了本分,虽然为张家思虑极多,但尚无逾距之处,要一如往昔亲昵爱戴。”
朱厚照笑着说:“那是自然。只是宫外已经传言说,儿不是爹亲子,甚至不是娘生的,甚是恼人!”
弘治笑呵呵说:“痴儿,宫外传言太宗爷爷有蒙元血脉,传言为父并非天家血脉,可实事如何?宫中自有人证、物证,你却不信,要为父如何给你证明?退一万步说,不是亲子又如何,朕说橖儿是亲子,橖儿就是三皇子,明日你要做出天怒人怨的十恶不赦之事,朕就说没你这孽子,你就不是朕亲子,变成庶人!可明白了?”
朱厚照拱手说:“儿记下了,但皇儿想求父皇一事,于东宫开内厂,专司查惩宫中与东厂、锦衣卫。将其中不忠卖主、勾连内外之家贼严惩不怠,以警示诸部,护卫宫廷。”
弘治摇头说:“这事你不能做,你是太子,将来要掌家,要市恩。这事只能以后找个酷吏来做。”
朱秉橖拱手说:“内厂以后有了人选再建,可肃清皇城却必须现在就办。儿有人选,但此人心术不正,用完要弃刀!便是锦衣卫百户钱宁,初八午后得了父皇旨意查儿身世,晚间却送儿重礼,泄密讨好于儿,儿当时就让他尽心尽责去查便是。此人乃真小人,但也有几分奸臣才干,儿有他这把柄,让他做这刀,等他天怒人怨,就杀了这贼子,抚慰人心!”
弘治点头笑笑,又弹朱秉橖两个脑崩说:“计是好计,却不是你该提的,看来你大兄把你教坏了,尽学了他那些王霸之术。”
朱厚照气愤地说:“跟儿一样有何不好?以前唯唯诺诺的,儿都恨不得打他一顿,现在刚有点起色,可不能再学回去了。以后跟杨介夫一般谨小慎微,见人就笑那还了得?把天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弘治点头说:“好,你说的是,你是实在看不上杨介夫这先生了?”
朱厚照点点头说:“然也,他整日教儿读书,想教个圣贤君子出来,可杨师傅和伯安兄却教儿恪守君心,连伯安兄的父亲王华老夫子教儿为君之道都是不如!”
弘治笑笑说:“你自己明白就好,就依杨应宁说的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