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0月20日,台北松山机场人头攒动,大家都顶着烈日在迎接一名贵客。天公不作美,刚才还阳光灿烂,突然又阴云密布,最后竟落起雨来。但是一架银色空军座机还是自灰白的云层里呼啸而下,降在跑道上。在19响礼炮声中,一个鼻梁上架着眼镜,身材还不算很高的美国人走下舷梯。他是杜勒斯。他的脸色总是苍白疲倦,从无一丝笑容。他在参加日内瓦会议前做过一次癌症手术,医生在他胃里专门安置了一支“镭管”,用作放射性治疗以控制病灶的扩散。因此,人们都叫他“雷管”,意思是他随时都会“爆炸”,是个无情的人,也是个危险的人,不但威胁着别人,也喻示着他自己也岌岌可危。看来他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四年过去了,他本人没有“爆炸”,而且还在满世界跑。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善与人交往,但反共信念却十分强烈。他离开座机不远,就被众记者包围住。台湾“国防部”新闻官当下宣布:“杜卿将在贵宾室招待记者,大家占好位子呀!”于是记者们一窝蜂地朝贵宾室跑,抢好位子等着。可一顿饭的时间都过了,还是不见杜勒斯的影。记者们纷纷鼓噪起来。这时美国驻台大使馆的安尼尔匆匆跑进来,抱歉地笑笑:“杜勒斯国务卿因为事情太忙,不能招待各位记者,本人代表他宣读声明。”他掏出一张纸,在众人的抱怨声中,念了几句诸如“共党对亚洲的颠覆活动仍很严重,吾人为了对抗这种威力,有赖于更大的决心与警觉”、“美国将继续予中华民国以有力的支持”等陈词滥调。众记者十分不满,“国防部”新闻官便说出真情:“杜卿坐车已到市区,他实在太忙,不能不来一个调虎离山之计。”
众记者又追问杜卿现在哪里。两官员一齐摊手。
原来杜勒斯已出现在“美国远东区使节会议”的开幕式上。会场里没有蒋的亲信,杜勒斯有些即兴发挥:“感谢上帝,使我们在这里有一个盛会,美利坚合众国驻在远东的全体使节,今天都欢聚一堂了,不但是使节,我们在太平洋区军事方面的负责人,也来参加了,看见了大家,使我产生了自信与欢畅,我相信整个太平洋与整个世界,都会像我们一样反对共产党,并且消灭共产党!”
杜勒斯真是个坚定反共分子。
“感谢这里没有新闻记者,使我得以畅欲所言。”他敛起难得出现的一丝笑容,放低声音,“照目前情形来看,我们还不能过分乐观。”
杜勒斯还在大放厥词:“我们的国防,一如大家所知道的,并不是在美利坚合众国的每一寸边境上,而是在全世界每一个地方,只要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里发生不利于美国的任何迹象我们必须视为这已影响———甚至损坏了我们美国的心脏!”这就是美国由来已久的霸道外交。他继续说道:“如今我们内部知道的,今后的趋势,谁能控制核子武器,谁就可以控制整个世界。在这方面,中共不值一谈,他们的落后已到了可怕的地步,问题在于苏联。”
杜勒斯花了半个小时开导他的外交官们,要为美国的国防而战,而不要“内战”,告诉他们苏联不足惧,赫鲁晓夫已经知道下次的战争,对谁也没有好处,因此不妨一面扩张武力,一面进行和平攻势,反正美国决不退让。
他就说到眼前:“现在,我们不妨谈谈福摩萨(台湾)———我们此刻的立足点,这个中国的第一大岛,不管它的名分已否确定,不管它终将属于哪一国,以目前来说,它对我们的安全是如此重要,因此,可以这样说:这是我们自由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美国利益所在不能放弃的岛屿,关于这一点,大家都很明确,但对于蒋介石先生来说,毫无疑问,我们之间存在着很大的不愉快。等一等,我会去看他,但在此刻,我必须对各位传达,这个岛屿,我们绝无可能拿来交还蒋介石,更加没有任何依据,把这个岛屿交还给共产党!”言下之意,最好让它“独立”:“因此,任何已经发生的,正在进行的,或者将要发生的损害美国在台利益的事情,我们是断然不能接受的!根据这个原则,大家可以放手去做自己的事情,至于蒋介石方面有什么反应,我们一概不管,已经在争夺的东西继续和他争!已经到手的东西就继续掌握,绝不让他一分一寸;还没争到手的东西,那就继续发展起来,我们最终目标在于彻底掌握这里的军事、政治、经济和文化教育。在座各位来自各部门,请大家根据这个原则的精神制订计划,拟具办法,编造方案,这就是今天形势下我们对于福摩萨(台湾)的做法,不能后退!”
这就是杜勒斯的强盗外交。
有人提问,希望杜勒斯再明确地交代一些原则。
杜勒斯乐此不疲:“当然可以。这也是我的工作。在军事上而言,我们不但要维护原状,并且要加强执行新的做法,拖迟军援的供应!我们越来越发觉,蒋某人是靠不住的,倒不是怕他和共产党有什么,不,而是另外的必要的顾虑。‘五二四事件’(即刘自然事件)说明:一旦蒋军获有充分的弹药之后,他可能成为我们的一个头痛问题,由于孙立人、廖文毅等等的问题,谁能担保他不会对我们有些什么不敬呢?因此与其喂饱了这条老狗不能替我们好好地守门,甚至反噬一口,那不是由他饿着点,更容易听话些!如果他们有所不满,那就可以直截了当对他们说:美国之所以不敢如期供应军援物资,主要是在于防止台湾内部的哗变,它这个哗变有两种形态,一种是士兵与军官之间的摩擦很厉害,军队与民间的摩擦很厉害,军官与军官之间,士兵与士兵之间的摩擦同样厉害,特别是给淘汰了的胡子兵,他们一天到晚在找寻武器打家劫舍发横财,鉴于这些严重的问题,我们暂时不能如期发给!”
杜勒斯讲得唾沫星子乱飞,不时补充着水。
“第二个方面,”杜勒斯继续说,“那就是蒋介石在他的政府之中以及民间,声望有着可怕的低落,甚至有引起政变的可怕迹象!为了保障他的安全,美方不得不暂时停止供应军援物资,这么一来,相信他们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在经济援助方面,我们已经透露过,美援也已到了一个改变做法的时机,也即是说,我们不想负担这笔庞大的经费了,虽然我们也赚了不少钱,但在名义上说,它还是一种‘援助’,还是引起美国纳税人作为话题的一个项目。如果停止经济援助,可以封闭纳税人的嘴,同时可以使蒋介石他们更老实些!我们的专家为此花了不少气力,决定用借贷代替援助;用各种各样的商业行为,代替单纯政治性的援助;用开发落后地区的方法,代替对美国同盟者的援助。无论怎样说,蒋介石他早已没有资格和我们并肩而坐,更谈不上并肩作战了,他的衰退已到了可怕的地步,自由中国国力的衰退,已到了使人不能置信的地步!自由中国各式各样的腐烂事实,已经到了使人目不忍睹的地步!”
杜勒斯最后叮嘱大家:“一如大家所知道的,蒋介石对他的那个地位非常坚持,甚至坚决准备把他的地位留给他的长子,和我们的想法背道而驰。好在他活在人世间的日子无多,更重要的是别在这个时候出了乱子,我们一方面假装不知其事,一方面就推行‘两个中国’。这个题目,对我们有利无弊,不必再说,但对北平和台北来说,双方都在反对‘两个中国’,这是他们的共同点,因此要小心他们在这个共同点上出事,此外尽可能地在各方面培植地方势力。如何对付蒋介石,大体上就是这样了。”
再说叶公超接到通知,说杜勒斯参加完那个会,即刻赶到“外交部”。叶公超就耐心地等着,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到下午4时,杜勒斯才相当疲惫地赶来了。叶公超不好怪罪,赔笑着说:“本来准备请您吃中饭,现在只能明天中午安排这个节目了。”
杜勒斯一听,急忙摆手:“我在飞机上吃的午餐,今天晚上就要回去,不用再安排什么节目,谢谢你们的款待。”
叶公超一听急了:中午到的,晚上就要走,美国人也太不够朋友了,再说蒋总统那里如何交代?于是不再多说,立刻将杜勒斯带到蒋介石官邸。蒋介石也是早早做了准备,与夫人苦等了半天也不见杜勒斯的影子,正在懊恼时,门卫通报,说杜卿到了。
蒋介石咽下一肚子苦水,打着笑脸,将杜勒斯迎到上座。宋美龄有些赌气,将翻译任务推给了叶公超。
杜勒斯落座后,解释说:“这次造访,也没特别重要之事,只是美国远东使节在此开会,本人前来主持,顺便请问一下,从高丽撤出的北平武装部队,究竟撤到了哪里?情报说已经全部转移到台湾海峡对岸,未知是否事实,如若属实,是否意味着对这里要进行侵略?”
因为一下谈到了蒋介石感兴趣的话题,他的情绪好转:“根据情报,他们是撤到对岸来了,至于会不会马上进攻,目前尚无迹象。”
杜勒斯:“阁下有无重新考虑过,将金门、马祖等岛驻兵撤回本岛?以节军费,而便守卫?”
蒋介石刚刚熄掉的心火又升到脸上:“自从那次研究过后,越来越感到有驻军外岛的必要!”
杜勒斯干笑笑:“军事方面既无特殊问题,政治经济方面,未知有何特别事件需要讨论的?”
“那倒有,贵国经援数字有减无增,军援情况更是每况愈下,不知贵国对自由中国的援助情形,是否已有变动,为什么敝国政府却未与闻?”
“这个,本人离开美国时并未听说有何变动,待我回去之后,再找有关部门问个明白。”
“这种失常情况,已经有一年以上了!”蒋介石瞪了一眼杜勒斯,继续发泄着不满:“关于日本对自由中国的邦交问题,是否已有变化?贵国是否主张日本与北平建立邦交,而与自由中国一拍两散呢?”
杜勒斯诧异:“那怎么可以?阁下是否有所发现?”
“难道贵国一无所知?”蒋介石气咻咻地说,“东京、北平之间,近来一再公然签订贸易协定,无视自由中国的尊严,又允许北平的所谓代表团,在日本来来去去,并且高挂他们的国旗,想我和日本邦交良好,而北平与东京之间并无正式外交关系,他们这种做法,如非获得贵国谅解,怕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
杜勒斯并不紧张,慢条斯理地解释:“要日本朝野与中共大陆没有贸易、没有来往,那是不可能的。”
蒋介石责问:“贵国既然已经知道日本的荒唐做法,为何不能及时制止?”
杜勒斯皱起本来就皱的额头:“刚才已经说过,今天的日本,存在着你我无法左右的问题,这个问题既不是美国公民的问题,也不是中国人民的问题。日本问题就是日本问题,我们一直在注视之中,到目前为止,如果追得太紧,只怕把日本人民推到北平怀里,阁下一定懂得这个道理。”
蒋介石知道再谈也是旧话,根本无法改变美国的政策,出了口气,也就罢休了。晚饭的时候,蒋介石礼节性地再度挽留杜勒斯多住一天。杜勒斯不肯:“非走不可了,反正在高空睡觉也一样。”
蒋介石乘着酒兴,探问道:“大陆上的政治黑暗之至,民不聊生,贵国可曾考虑过及时动手么?”
杜勒斯又皱起眉头:“大陆政治是好是糟,贵我双方确乎关心,但今天已是1958年,未闻大陆出了什么乱子,当然他们也有新官上任,旧官跌落的新闻,经过我们的专家研究结果,对外尽管说他们乱七八糟,但在内部而言,值得重视他们人事关系。非常遗憾的,似乎并非建立在小圈子的利益上面,他们共产党人,的确有一个使我们难以理解的共同利益,那就是共产主义蓝图的实现,我们当然不希望他们真能如愿以偿,但是我们没有办法使他们接受自由世界的观念。但是,我们对于消灭共产党或者抵制共产党,我们是乐观的!而且我们相信用不了像等待苏联那样久,再过十年,中国大陆必然大变!等他们的第二代执政后,无数的赫鲁晓夫就会出来推翻毛泽东的路线,一如赫鲁晓夫对斯大林!”
蒋介石面有喜色,犹如酒上了脸。
就在蒋介石用礼炮迎接杜勒斯的时候,中国国防部发布恢复炮击的命令,给美国以警告:中国人的事绝不允许美国人插手,这是民族大义,希望台湾当局接受和平解决。
10月23日,蒋、杜会谈公报在台北发表。公报透露,蒋介石已将“反攻大陆”的口号改为“光复大陆”,称“光复大陆”的主要途径为“实现孙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而非凭藉武力”。12月23日,蒋介石在“光复大陆设计委员会”会议上,提出“反攻”计划,要“主义为主,武力为从”。次日,又在该会上强调以“宪法”作为反攻武器,随时掌握大陆动态以策进光复方案,随时从任何地区与大陆的“抗暴斗争”中形成对中共的夹击之势。
宣布特赦的一刻,原先坚持顽固立场的杜聿明、宋希濂等都屏住了呼吸,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儿子就坐在上面,父亲杨伯涛却视而不见……大厅里空气跟凝固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