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枣子,半个时辰咬一颗,最后剩了十个干干净净的枣核。
全是娃嬴一人之劳。
最后一颗枣因枣肉太少,娃嬴懒得含着咬了。
嬴夫人挑起水色门帘,正看到公子雍与娃嬴盘腿对坐,娃嬴正拿着墨笔,在帛布上不知在写什么。
看到嬴夫人起榻,娃嬴才反应过来,惊觉道:“呀,师父,我忘了烧饭!”
嬴夫人也正诧异,她勾唇微笑,抱肘看向公子雍:“头回见你这般坐。”
娃嬴也反应了过来:“哥哥往日一贯那般……”那般正经?
那该多累啊!
公子雍淡淡道:“入乡随俗而已。”
嬴夫人:“……”
嬴夫人看二人聊的正投机,未去打扰,转身去了小厨房,待看清米缸屯粮后,又不得不去打扰娃嬴。
“娃,屯粮只有一月了。”她说。
娃嬴不自觉地扶起额头:“又差点忘了。”
她没注意,墨笔在脸颊落了个墨点。
“还有一月余粮,时间还充裕。”公子雍说。
娃嬴摇摇头:“并不是。”
公子雍看这满地书卷,有些不解:“依你之能,随意做点生计,供二人吃穿应绰绰有余。”
“还有哥哥呢?”娃嬴揶揄他。
还想养他?公子雍微微挑眉,这丫头,好大的胃口。
嬴夫人替娃嬴解释:“娃嬴不仅养了我,还接济了许多穷苦的孩儿。”
公子雍看向娃嬴:“接济?”
嬴夫人说:“娃嬴胜于我,我在人世没有朋友,她有很多。”
公子雍不解:“因接济而成为朋友?”
娃嬴盯着他看了会儿,调侃他:“哥哥这语气,竟像未吃过人间疾苦的。”
公子雍敛目,他自小生活在阴谋诡谲的环境中,那里的人们衣食无忧,权势给了他们无尽的胆量,只会吞食更多的人,获取更大的权力。
太子殿下的朋友吗?他看向娃嬴,她或许能当个小友。
公子雍指了指她脸上的墨点:“去洗洗吧。”
提醒她洗净面容,应该算朋友所为吧。
娃嬴却笑:“哥哥何必指出。”
公子雍道:“以礼待友,见其仪容不端而未提醒,是未尽友职。”
娃嬴嘴角僵了僵:“哥哥不觉得,私下只有你我时,其实不必拘于礼仪,君子慎独,哥哥不会独处时也是君子风貌吧?”
君子风貌不假,但不该出现在一猎户身上。
公子雍捏起碗里剩的最后一颗枣,学她的样子边咬边说:“我不知什么君子风貌。”
君子食不言寝不语,他吃东西时即便说话,仪态也难以描摹。
如沐春风,大抵如是。
这儿郎,以君子形容,未免俗套了。
娃嬴移开目光,以免自己未忍住心性再次轻薄了他。
她前去收拾包裹,与嬴夫人交代道:“师父,若一月未归,你先以山果将就一下。”
嬴夫人问公子雍:“檀令,你与娃同去。”
“不行。”娃嬴拒绝。
公子雍见她这反应略奇怪,问她:“为何?”
娃嬴一本正经:“山下的小姑娘会同我抢你。”
公子雍略略颔首:“那我在山上等你。”
说罢他便后悔,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娃嬴忍笑:“好好听话,好好在山上等我,有你等我,我会快点回来的。”
像极出门营生的丈夫,安抚小媳妇的话。
娃嬴收拾好行囊,一步三回头地下山去。
她哼着山间小调,按照往常的路来到城郊。
晌午的太阳正晒。
她在溪边掬水洗手,脱了履,疏解一下脚底的燥热。
此时往大城赶路,路途需要半个时辰,在炎热的太阳下晒半个时辰,可是一件急需勇气的事情。
娃嬴打算放过自己。
她就近找了棵高大的树,在茂密的树荫下小憩。
等醒来再赶路。
浅眠时她嗅到一阵陌生的异香,本能地要醒来辨别,眼皮却是被压住般的沉重。
等等。
她感觉自己脑中的思路,如刀劈弓弦,“啪”地一声断了。
她别劫掳了。
这是娃嬴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
她能被劫掳?
这是第二个。
谁敢劫掳她!
第三个。
……
“大人,这回这个,是最好看的妞儿!比宫里的公主都好看!”此人谄媚道。
“胡说,民间女子,美貌哪能和宫里的美人比。”这位大人吸溜着口水说。
“是是是,可大人,这个真的不一般,小人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娃!”
那大人啐了口:“那是你没见过君夫人和公子夫人!不止是容貌,还有那神态,水似的,啧啧啧。”
娃嬴翻了个白眼。
那大人也觉得幻想无用,吩咐手下道:“解了吧。”
娃嬴从破麻袋里钻出头,闷得太久,她先换了两口气。
入眼是绸缎堆砌成的花红柳绿,她被扔在地上,纱幔将暖阁一分为二,她这边仅一方酒案,檀木制,案沿是雕刻精细的蝶戏兰花,案上摆了鎏金酒壶和银杯。那位大人在纱幔那边,仰躺着,干瘦干瘦的,像个晒衣的竹竿靠在榻边。
那大人挥了挥手,他手下听命地离开,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他问:“小儿当真美貌?”
娃嬴不答他。
“为何不言?”他起身,撩开纱幔,熊瞎子一般的眼珠突然冒出了光。
娃嬴低下头,偷偷干呕了下。
“妙哉。当真妙哉!”他感慨,“小美人,再抬起头来。”
娃嬴很配合地抬起脸看他。
“吴家二姐妹之美,加起来,比你不及。”他忙不及地扶起她。
“是吗?”娃嬴不慌不忙地从麻袋里走出,垂头看自己胳膊上的麻绳,又瞧了瞧,“劳烦,给解开?”
“美人疼了吧。”
他忙不迭地解开麻绳。
娃嬴揉了揉手腕,问他:“大人找我,有何贵干?”
他两眼放光:“姑娘可愿入我府门为姬妾?”
娃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答:“不愿意。”
“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他许以重利,“卿入我府,所有车马、珠宝、金银皆为卿有,保你比君夫人活的还快活!”
“车马?”
“然。”
“珠宝,还有金银?”
“然。”
娃嬴微笑,旋即漠然道:“不感兴趣。”
娃嬴欲走,那人急忙拦在门口,一脸讨好道:“那美人对何有兴趣,锻造兵器,还是……”他一脸神秘地说,“还是杀人。”
娃嬴掀起眼皮打量他,他眼生的很,不像朝中权贵。她索性问了出来:“不知大人是哪位?”
那人以为她动心了,是要问清他地位寻求依靠,他得意一笑道:“美人可知左校之职?”
左校?她自然知,左校是司寇的属吏,掌管具体刑罚和兵器制造。
“左校周招是也。”他自报家门道。
周招?
哪个周招?
娃嬴有点懵,周招不是田部吏吗?管收租税的那个!
收租的跑去管刑罚?
她有点不确定,试探道:“这位周大人,以前在何位上?”
周招不乐意道:“美人管我过去作甚,我们先去睡一觉,等完事,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他向娃嬴扑去,她旋身,轻巧地躲过。
周招没反应过来她是如何躲过的,扑在地上的他回头看娃嬴,摇晃着身子笑:“调皮。”
娃嬴一抬腿,精准地踢在他脑门上,他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地上,昏了过去。
娃嬴嗤笑:“调你大爷的皮。”
她拉开门栓,看到门外有披甲的卫兵把守,心道,这位周大人的私兵也这么有排场?
娃嬴回首,见案上金酒壶,单手抄起来,打开府门,一边迈步一边叹息道:“周大人真是的,一壶还不够,还让我再买一壶。”
她特意放慢脚步,像寻常美人一般缓缓踱步,路过那些卫兵时,那些兵都直视前方,没一个怀疑她的。
娃嬴偷笑,只是离府门还有十几步路时,她突然笑不出来了。
迎面走来一个灰衣男子。
那人和娃嬴打过数次交道。
皆因敛财过度,剥削他们的钱粮,被她揍过好几次。
她在城内最讨厌看到的人脸,此人绝对能上榜。
娃嬴忙以宽袖掩脸,垂首从他身边走过。
错身而过。
她还未来得及舒口气。
“等等。”他喊住娃嬴。
娃嬴压低嗓音:“大人,怎么了?”
“周大人忙吗?下官有事禀告。”
这是拿她当成府上姬妾了。
“忙着饮酒。”她略略欠身,“命我前去买。”
“大人府中有酒窖,还需出门打酒?”灰衣男子十分不解。
“是吗?”娃嬴心道,我又不知他府上有酒窖,嘴上却说道,“许是想换个花样吧。”
灰衣男子走近,来到她身侧:“不知大人近来爱上何种酒,下官下次来,多带些。”
“……”
“怎么,答不上来?”他显然已经起疑了。
“兰之酒。”她挑了味她喜欢的答道。
灰衣男子冷笑,突然握住娃嬴胳膊:“大人最讨厌的正是兰之酒!尔究竟是谁!”
……她想骂人。
诚然她也是如此做的:“看清楚了,是你姑奶奶我!”
灰衣男子眼中全是惊骇神色。
“来、来、来人!”他磕巴道。
娃嬴翻手挣脱了他,高举酒壶向他砸去,先卫兵赶来之前,率先冲出府门。
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