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
林真在黑板上写了满满的时态,公式和例句。
临近期末考了,虽然她教的班级不是高三,但是还是异常忙碌。6月的天气,十分闷热,同学们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课,在纸上刷刷地记着笔记。
林真注意到了第四排坐着的张琳琳,眼神放空地在出神。
“琳琳,你来说说看,这个句子应该用什么引导词?”林真点名让她回答。
张琳琳这才恍然回过神,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这里应该用what。”
“很好。”林真点点头,“注意认真听讲。”
张琳琳的脸有些红。
她是班上的尖子生,成绩一直名列前三,但是林真发现她最近的心思很重,没有放在学习上,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上个月的月考,第一次考出了十名外。
下课时,林真特意走到张琳琳桌子边,“琳琳,来办公室聊一聊。”
琳琳低着头跟着她走进了办公室。
“琳琳,你最近是怎么了?怎么感觉你上课都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张琳琳摇了摇头。
林真直觉张琳琳一定藏着什么事,便说:“琳琳,你有什么事尽管跟老师说,老师会尽力帮忙的。你跟老师说实话,是因为你爸爸吗?”
张琳琳家庭情况不好,父母离异,弟弟小画跟了父亲,她跟了母亲。但是张父好赌好酒,经常闹事,警察局都进了好几回。
张琳琳自尊心很强,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家的事情,林真也是经常与她沟通,疏导帮助她之后,她才渐渐愿意敞开心扉。
张琳琳皱着眉头,神色十分纠结。不知道该怎么说。
林真放柔了声音,“琳琳,你有什么困难,老师都可以帮你,虽然老师不是超人,但是老师可以尽自己所能,多一个人帮忙总是好的,不是吗?”
张琳琳声音有些哽咽,“老师,不瞒你说,我爸爸又赌了,还输了钱,债主上门讨债来了,我爸实在没有办法,就找我妈要,但是我妈每天卖早点的钱,哪能让他说拿就拿,然后他们就一直吵,一直吵,还拿我弟威胁我妈,我快烦死了......“
林真听着也觉得十分头疼,张琳琳家的情况她十分了解,的确是一笔烂账。
林真安慰她:“哪天你带老师回家,老师跟你爸爸谈一谈,好不好?”
张琳琳有些胆怯,“老师,我爸爸他脾气不太好......”
“不怕的,老师一个大活人,还能把我怎么样?任何人只要多深入沟通,就能理解对方的。”
张琳琳点头,林真便和她约定了,三天后的周六家访。
她送走了张琳琳,提着包,在公交站上等公车。
七年了,她从一个应有尽有的小公主,跌落尘埃,又凭借自己的努力,谋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爸爸判了十年的有期徒刑,公司重新洗牌,由堂哥接任,她只占了一小部分的股权。
她一直靠着老师这份薪水,养着她和妈妈。
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几乎让她失去了一条腿,后来全力抢救之后,才勉强把腿保住了。但是却留下了后遗症,平时走路看不太出来,但是走得快就一瘸一拐。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打不死的小强,经历了这么多,最后幸好还是挺过来了。
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平静,幸福。妈妈和陆娴姐是支撑她的支柱。
她回到家,刚好六点整。她顺道在旁边的市场买了一些菜,方萝心疼她工作忙,便自己做菜。很快,两菜一汤便端上了桌子。
“真香。”
林真闻着浓浓的饭菜香,食欲大振。
“快点吃。”方萝笑着说。
方萝慈爱地看着女儿,幸好,她走出来了。
“真真,改天打扮打扮,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姓梁,算是海归精英,大你一岁,现在在证券公司工作,薪水还蛮高的。”
林真脸色一沉,“妈,我不想相亲。”
“为什么?你今年都27岁了,再过几年就上了30了,到时候找对象可不像现在这么好找......”
“我不想相亲,妈,等我准备好了再说,好吗?”
“真真,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什么事都不算事了,难道你还在念着......”话到了嘴边,那个名字却说不出口。
林真猛地放下筷子,这个名字就是一把锋利的刀,随时都能割开她结痂的伤口。
“妈,不许提那个人!”
“好,不提不提,真真,你别生气。”
方萝叹气,她这个温柔文静的女儿,一提起这个名字,就会变得十分狠厉。
刻骨的恨。
“不过我已经跟梁先生说好了,周末见一面,交个朋友也好,看在妈妈的面子上,去见一面,好不好?”
林真沉默了一会,“好。”
七年了,是时候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了。
林真不是念旧的人,她乐观,神经大条,会把不好的情绪消化掉,可是唯独这件事,她没办法忘记。
就算当年她伤好便出国留学,以为换一个环境能够淡忘这段痛苦的回忆,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剔除了关于他的点滴,可是刻在记忆里的东西,依然是那么根深蒂固。
因此她害怕相亲,害怕交男朋友,害怕走入一段新的感情。她对感情缺乏安全感,每次接近,都有着深深的恐惧。
她觉得这种阴影,会跟随她一辈子,如影随形。
如果这一次,她能摆脱呢?
这么多年了,该试一试了。
清晨7点,她便出发往学校去了。
A市的公交系统十分发达,几乎畅通了全市的各个地点,乘坐公交比开车还方便,所以这些年,林真一直坐公交上班,风雨无阻。
她穿着3厘米的低跟鞋,因为腿伤的关系,她没有办法穿高跟鞋,即便是低跟,走起路来也不太舒服,有一点点瘸。
赵穆的车停在了公交站旁,冯树的车抛锚了,送到了修理厂,只能坐他的车上班。赵穆便在他楼下的公交站旁等着他。
清晨的微风吹拂树梢,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落在地上,形成了斑驳的树影。
他把胳膊放在了车窗边的扶手上,出神地看着前方。
一个纤细的身影在他车旁经过,她穿着森绿色的亚麻长裙,披了一件白色的纱衣,在腰间打了一个简单的蝴蝶结。
她和这个初夏的气息,融为一体。
赵穆瞬时睁大了双眸,目光定在了那个身影上。
那个身影......是她吗?
他几乎想下车赶上去,但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发动车子,慢慢地跟在她后面。
林真在公交站边停了下来,侧身对着他,赵穆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美丽的侧脸。
真的是她!
虽然七年不曾见她,但是这张脸却日日夜夜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发白,微微颤抖,浑身紧绷着,七年了.......七年了,他终于再见到她一面。
这七年,他找遍了所有能找的线索,却一无所获。明明是在同一个城市里,却犹如天涯永隔。
林茂雄出事之后,方萝和林真便悄无声息地搬走了,电话也全改了,他问遍了她家旁边的邻居,没有人知道她们搬到了哪里。
甚至他去鸿盛问她的堂哥林童,被毫不留情地轰了出来。
这七年,他几乎每一天都会开车到她原来住的地方,期盼她或许能回来看一眼。
可是没有。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
赵穆苦笑,他究竟在期盼着什么呢?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难道还能挽回吗?就算再让他选择一次,他还是会把林茂雄送进监狱。
这是一个死结。
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罗密欧和朱丽叶诚挚相爱,誓言相依,但是仇恨如同一条无法逾越的沟渠,只有死亡才能获得圆满。
他和林真,连相爱都不是,横在他们中间的,只有仇恨。
他几乎贪婪地看着林真的侧脸,这些年来,她的气质并没有什么改变,还是一样的清纯,温柔。
她走路微微瘸着,一般人看不太出来,但是在他眼里却异常清楚。
心忽然像被狠狠揪住了,疼得要命。
林真本来散着发,但是走了一段路,再加上天气渐渐炎热,脖子上有些黏黏的,她用手抓着头发,绑了一束马尾。
她绑发的动作如精灵一般优雅,头发束上去时,侧脸的弧度是如此优美,那一瞬间惊艳了时光。
赵穆怔怔地看着她,她还是人间精灵,而他却永伦地狱。
公交车进站了,林真上了车,赵穆发动车子,紧紧地跟在了后面。
完全忘了他还有人要接。
冯树下楼时,刚好看见了赵穆停在路旁的车,他正想走上前去,没想到赵穆一踩油门,车竟然在他面前开走了。
冯树,……
他不知道赵穆究竟在发什么疯,这是在耍他吗?他打通了赵穆的手机,只得到一句冷冷的回复:自己坐公交上班。
冯树:靠!
赵穆紧跟着林真坐的公交,公交一停,他的车也跟着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下车的人群,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看不到她了。
最后他终于在四中的公交站,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真下了车,直奔校门而去。
四中,四中……原来,她在四中上班,当了老师。
真真,我终于找到你了。
赵穆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跟踪狂,一整天都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下了班就直奔四中而去。
他的车停在了校门口,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见林真出现在校门口。
他贪婪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身影就像是他的解药一般,即便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他也甘之如饴。
看着她像最普通最平常的人一般,上班下班,享受着平凡的生活,他的心也放下了。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林真总是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但是一回头,又空无一人。
她摇了摇头,最近真是……有些敏感了。
很快到了周六,林真跟着张琳琳,找到了张岳的家。
张家在老城区的老式公寓里,这栋外表破旧,只有五层楼的小公寓,看起来已经有三十多年的楼龄,没有小区把守。
沿着阴湿的楼道上了五楼,林真按响了张岳家的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奶包,圆溜溜黑葡萄似的眼睛,肉乎乎的小圆脸,五官精致,皮肤十分白皙。
正是张琳琳六岁的弟弟童童。
童童不认识林真,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身上转了转,“姐姐,她是谁?”
张琳琳摸摸他的头,小孩子的头发十分柔软,“这是姐姐的老师,快叫林老师好。”
“林老师好。”童童十分乖巧,奶声奶气地问好。
林真十分喜欢童童的天真可爱,也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头,“童童好,真乖。”
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粗嗓门,“童童,谁来了?”
“是姐姐的老师。”童童喊。
屋子里又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一个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皮肤黝黑的男子穿着一双拖鞋走了出来。
“这……原来是林老师,这怎么突然上门来,你看我这一点准备都没有。”
林真笑着说:“张爸爸不用客气,我就坐一会儿,就走了。”
张琳琳怯怯地躲在林真身后,似乎有些害怕父亲。
但是童童却截然不同,小腿蹭蹭地跑进屋子里,拿了一包茶叶过来:“爸爸,我们给老师泡茶。”
童童的机灵取悦了林真,原来一直忐忑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张爸爸说:“老师快坐。”
“谢谢。”
他拿起茶几上已经生锈的煮水壶,接了插座,按下开关,水壶嗡嗡地响了起来。
张爸爸早年做生意有一笔积蓄,后来生意做不起来,收入少,他便起了侥幸的心理,拿自己存下来的一笔钱去赌,赚了一笔,张爸爸因此收不了手,没想到在那之后便一直输钱,欠了不少债,经常被债主追着要钱。
张妈妈不胜其烦,对丈夫失望至极,便提出离婚。张爸爸因此也醒悟了,便找了一份糊口的工作养童童。但是欠的债还是还不清,最近债主缺钱,催得更急了,前些天来家里大闹一场,把家里的椅子桌子都砸坏了。
童童吓坏了,哭个不停,张岳心疼儿子,但是又实在还不了债,便去找张妈妈,张妈妈最恨他一副到处讨债的模样,两人便大吵了一架。
林真看张岳并非那种蛮不讲理,气急败坏的人,只是之前走错了一步,让事情弄到今天这步田地,一步错,步步错。
林真劝说:“张爸爸,我知道,你也是逼不得已,但是毕竟孩子成长是需要一个好的空间的,童童还这么小,如果天天被人这么上门逼债,容易留下阴影,而琳琳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这一年间,我觉得您应该让她至少没有后顾之忧吧。”
张爸爸眉头紧皱,一脸苦相,他也不想这样,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信用,在前妻那里已经透支了,还有亲戚朋友,大家都不相信他能还的起,更别说借钱了。
张爸爸连连道歉,说:“林老师,让您费心了。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是拖一天,算一天。”
林真皱眉,说:“张爸爸,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钱迟迟还不上,那些债主大多也是亡命之徒,我怕......”
她想了想,说:“这样吧,张爸爸,你欠了他们多少钱?”
张爸爸叹了口气:“十万。”
林真说:“张爸爸,我这边刚好有些积蓄,也不多,我先帮你垫五万,解一下燃眉之急,之后你再慢慢还我便是。”
张爸爸脸色一变,连连摇头:“林老师,这......这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这时候童童端了一盘洗好的葡萄过来,奶声奶气地说:“老师,吃葡萄。”
林真笑着摸了摸童童的头,“真乖。”
她转头问张爸爸:“童童也快上小学了吧?”
张爸爸点头,“今年九月就上学。”
林真说:“这就对了。童童上学也需要交学费,各种开支也是少不了了。这五万块您就先收下,救救急,我当时我给童童的上学赞助。童童这孩子聪明伶俐,将来一定和姐姐一样是学霸。”
童童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他不知道什么是学霸,但是听林老师的话,似乎是在夸他呢。
“谢谢老师!”
林真忍俊不禁,“谢我干什么?”
童童歪着头,想了想:“谢谢老师夸我。”
林真不禁笑出声来。
“你这小子,净乱说话。”张爸爸笑着训斥。
林真直接在微信上面转了五万块给张爸爸,张爸爸眼中似是有泪光,不停地道谢,对林真感激不尽。
张琳琳自然知道林真的帮助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天赐甘霖,也是不停地说着:“谢谢老师.......”
林真自从当了老师之后,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学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家庭,对于像张琳琳这样的家庭,她总是存了一份悲悯之情。另一方面,她也想给爸爸赎罪,用自己的善行减轻爸爸的罪孽。
她呼吸着这破旧楼房里的空气,这里的人,也存有着希望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