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
对欧阳明慧来说,甚至对物探大队所有爱扯闲篇的那些家属们看来,她只且只有回农村种田这一条出路。
不管她曾经读书成绩有多么好,无论她长得有多漂亮,以及她有多么能干,谁叫她家成分不好?谁叫她摊上一个胆小怕事不知为儿女打算的父亲呢?在那样的年月里,这就是她的命。
在那个按部就班,出路单一,人们大都逆来顺受的时代里,接受那不得不接受的属于自己的命运似乎才是一正常人最明智的选择。因为在那样的年月里,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现实的鹅卵石面前,结果除了鸡飞蛋打外别无他图的。但是欧阳明慧在知道自己被名落孙山的那一天就暗暗发誓:绝不能让母亲的杯具在自己未来的生活中再次上演。必定她是个不愿意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时代女性。
那个时候,也有很多好心人,准备在欧阳明慧下乡前给她说个好点的婆家。所谓好点,不过也仅仅局限在县城个别单位里那些拿工资吃饭的大龄男青年里。必定任何时代一门好姻缘总是能够改变一个家庭许多物质利益结构成分的。必定一个有单位的男性大龄青年对很多农村户口的女性来说,在那样的时代真的可以算得上是个乘龙快婿的。必定城乡差别在很多人眼里一直都是一个鸿沟样难以逾越的神样的存在。必定很多现实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只要女性去到乡村,好点的能找个同样是知青的男青年,可以做一个回城的长长的美梦,运气差点的,也就只能找个没文化的农民,当一辈子农村婆娘。
这一切的一切对欧阳明慧来说,都是一种无法容忍不忍直视的的逼仄的客观现实。
欧阳家的门槛那段时间倒也算是蓬荜生辉。就连曾经被欧阳明慧拖着锄头打上过门去的郑妈也不计前嫌上门给自己那个宝贝的二杆子娃儿上门提亲。
“李老师啊,你晓得,食品站可是个肥缺!我们老郑说了,儿子马上可以去食品站上班。等你女儿嫁过来了,你一大家子的吃肉问题我家全包了。你可能还不晓得,我家那个混蛋娃儿说了,整个县城里就只有你家明慧他看得上眼的?。你看,要不我们就把儿女关系现在给定下来了。你放心,你女儿来我家,我保证把她当自己亲女儿对待的。再说,你也晓得的,我家老郑本地人,人缘关系广,过个三五年,找个关系,把明慧招进某个单位也不过分分钟的事情,对吗?”郑强的妈妈嘴里摸了蜜样,哪样好听说哪样。
“郑强妈,谢谢你的好意,婚姻这种事情我做不了主的。我女儿对她自己的事主意正着呢!再说我家又从不缺吃少穿的,你说这些干嘛呢?”李美丽看见郑强妈妈上门来时本就很不痛快了。她心想:也不看看你那儿子啥德?他从小那些偷鸡摸狗的行为,整个大队家属院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现在提个亲你就好好说话嘛,你竟然也好意思说吃肉工作啥有的没的。真的是。
对这种蠢货女人她真恨不得一巴掌扇出门去。但是修养与人情世故让她不得假笑着赶紧结束对话,好送她出门。
郑强的妈妈笑嘻嘻地一边快活地出门去,一边还回头不停地往别人屋里头张望:
“怎么没看见你乖女儿呢?又去菜地里忙了吗?哎哟哟,你家女儿真的太能干了呢!我觉得你这辈子养了个这么好的女娃儿,可是要享一辈子福气的呢。””
“嗯,是的,她带两个大的去菜地里了,反正今后她也是要去农村干活的,年轻人,让她多锻炼下蛮好的。”
李美丽一边回她,一边假装开心地送郑母出得大门来。
门口的梧桐树下欧阳国栋正在玩弄他手里刚捡回来几天的那只四眼土狗。
那狗子虽然个子小,看见所有外人进门出门的,倒也一点都不含糊。总喜欢疯狂地扑过去对着外人“”旺旺旺地“”狂吠不停,。每每看见欧阳家里的人,却又总是一副讨好模样,“”呕唔,呕唔“”地在你脚边撒娇。
刚捡回家的四眼狗虽然个子很小,但是对着郑强妈妈狂吠的样子像极了欧阳国栋撒泼的混牛样。这狗子还是前几天自己在沟边挑水时它在河对岸哀嚎,看样子腿受了伤,出生没几天就被人遗弃的样子。
欧阳国栋喜欢那狗得很,在小河边捉鱼下的他一定要求自己跳过河坎给他抱回过来让他耍的。
没成想耍着耍着他就带回家养了起来。
此刻这小狗似乎特别明白李老师内心的想法,冲出欧阳国栋的手就要扑过去咬郑强妈妈肥白的大腿。李美丽赶紧呵斥道:“幺儿,把你的四眼狗看好,咬到人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哦哟!你家这个小东西凶哦!国栋赶紧给我把你家的狗拉倒,它把我,把我咬了,我可要你负责的呢。呼呼……”郑强妈妈脸都吓歪了,急呼呼地往一边的路基上跳了上去。
“郑妈妈,我的狗不咬好人的,她只咬坏蛋,你是好人呢,它就给过去给你耍会,不得咬你的。别怕。阿黄,过来……“”国栋的小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那个叫啊黄的小狗就不再追赶慌不择路的女人,站在路基下依然狂吠不止。
“国栋,你个小东西,小嘴巴甜哦。空了给你妈妈一起过来耍哦!……李老师,别送了,几步路。”郑强妈妈强压下心头的慌乱,理了理鬓角散乱的头发,转头往自己屋子走去。
“幺儿,快去地里把你姐姐喊回来,休息下,等你爷爷喝茶回来就好准备吃饭了。”李美丽爱怜地走向前,摸了摸娃儿汗津津的头发,“你要养狗就要把自己的狗子管好,不准它乱咬人,不然哪天把人咬伤了,家里要赔钱的。”
“好的,妈妈!幺儿晓得了,走,阿黄,跟到我来”……欧阳国栋从李美丽的手掌下钻了出来,往物探大队的大门外跑了出去。
物探大队坐落在县城的北山上。出大门往右经过一座叫罗纹江的大桥,就能走上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路直通过县城主干道,可以抵达到南山坡的火车站。物探大队一年四季都要从那个火车站拉来很多物质供生产和生活需要。出大门往左手边,有许多馒头样低矮的荒山,物探大队的家属们自家便在那些无人知晓的山上山下,但凡是有点薄土的地方都种上些四季能吃的瓜果素菜啥的。
欧阳家子女多,母亲又是一个特能吃苦难耐的女人。她对田地这种爱好在欧阳国栋的眼里看起来,她似乎情有独钟。所以,他家的菜田地在所有家属区那些女人开垦的荒山里,算起来是数一数二的多。由于这山是沿着罗纹江水缓缓向北绵延开去的,所以这这菜田也就像长在山林间一个一个的补吧样,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地往北延伸着。
欧阳国栋带着他家阿黄,出物探对大门后,一路小跑,沿着左边崎岖不平的山路,一会去路边这家菜地里摘根黄瓜,一会又去那边人家地里掏两个番茄。一路吃一路啃,走了十几分钟才看见她的大姐欧阳明慧真带着他两个哥哥在山脚下的沟渠边担水浇地。
那应该是一小块刚刚开好的新地。泥土有着新刨的痕迹,三哥正在用撮箕从别的坡坎上装上挖好的泥土往那一小块在乱石中显得有点突兀的菜地里倾倒。那块田地四周堆有很多烂草树根之类的,田地周围用石块堆码起来的堡坎一丝不苟,像极了大姐的做事风格。
“姐姐,妈妈叫我喊你们准备回去吃饭了!我来了………“””欧阳国栋扔下最后一个只啃了一嘴的番茄,就离开小路,沿着石头斜坡往那块新开出来的菜田下面,像蛇一样嗖地一声就钻了下去。
“国栋,你个泥猴子,又偷吃人家番茄了吗?过来喝点桑叶水,这大热天的。我们一会干完了活,自己晓得回去的。”姐姐欧阳明慧对这个小了十来岁的弟弟格外爱怜。
她放下手里的水瓢,就端起身边的一个搪瓷掉得都差不多看不出本色的军用水壶快步走到田边来。从堡坎上抱下她的小弟弟,用她肩头上的白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了一趴脸之后,把水壶递了过去。她看着他小国栋抬头咕噜咕噜地灌下去一大口桑叶水后,忍不住笑了。
“你个泥猴子啊,看来只有哪天把你送去花果山才有猴王可以收拾你了。”
“我哪儿也不去?啧啧,这水真好喝!”国栋眨巴了眨巴他的小嘴继续说。“今天郑妈妈来家里找妈妈给你说对象了,我看你才要被嫁去花果山了呢!呵呵”
“你给说清楚?哪个郑妈妈?郑强他妈吗?那个女人也好意思给我说亲,硬是的。这社会啥人都有哦!遇得到。”她一手拖过国栋手里抓着的水壶,一手生气地把毛巾搭上剪头,用手拧上水壶盖子。往浇水的木桶那里走了几步,一屁股就坐在了新翻的泥地上。
她没好气地说:“文武别挑土了,休息会。你……”她突然转过头来,命令国栋:“去,去下面沟里把你二哥喊上来。今天不做了。”
国栋看见原本笑嘻嘻的大姐生气了。也不敢耍混。只得鸟悄地越过这块四四方方新开出来的土地,往坡下爬去。
“二哥,姐姐喊你上来。回家去吃饭了”。
国栋喊了二哥后,又期期艾艾地蹑手蹑脚地走过来,靠在她姐姐身边。
“姐。我喊了。”
欧阳明慧五官分明,有着一双明亮动人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时常给人一种斯文安静的感觉。她生气时除外。她高挑的身材,清润如玉怎么也嗮不黑的肌肤,总给人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淳朴感觉。但是,如果你见过她在中学排球场上高高跃起奋力一扣的气势,见过她在中学会场上侃侃而谈挥斥方遒的演讲,你一定会被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种莲花般只可远观的气质给吸引。
这个姐姐对国栋几兄弟而言,她真的不仅仅是姐姐。她的威严有时候甚至超过父母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你们几个过来。”见到她大兄弟从他们三个刚磊好不久的堡坎下树丛里探出头来时。她拉了拉身边的国栋,空出旁边一块还没浇水的泥地来。继续说“你们给我听好,今后哪个再敢来家里给我提亲,你们只管把人往门外赶。国栋,听到没有,如果郑强妈妈再来家里,你只管放狗咬就是,这种人,就不要给她脸的。”
“哦,好的。听到了。”国栋见他两个哥哥没做声,自己在不开口实在老姐没面子的。
“听到就好。”欧阳明慧继续说:“老二迟早是要离开这个家的,我也是。今后家里就三弟和国栋在家里,你们两个要听父母的话,好好读书。家里就这样,你们只能靠自己把书读出来,二天才能读大学。现在家里条件好多了,明珠马在物探大队实习,很快就能往家里寄钱回来的。我今后也很快能有门路挣钱的,你们两个小的缺啥给我们说就是,老妈舍不得买的,我都可以卖给你们。……对了,这块新开的地,你两个大的空了就来弄弄,弄好了能种菜了再给妈说,。这可能是我走至少唯一能帮她做的事情了。国栋,二天妈妈来种菜,你也不能偷懒了。你虽然小,浇水搬石头还是能做成的,对不对?”
说完她挠了挠他的胳肢窝。国栋见姐姐开心了,也咯咯咯地笑起来,不停地像鸡啄米般地快活地点着额头。
“好了,走,收拾东西,大家回去吧!爷爷回家就可以吃午饭了。”
欧阳明慧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去水桶里洗了洗手,伸手用水壶里的水梳理了下头上的两个乌黑靓丽的麻花大辫子。然后举着小国栋,嘴里哼着歌,呼哧呼哧地往坡上那条小路爬了上去。阿黄也哈巴狗样耀武扬威地顺着破往主人爬去。留下两个大兄弟在后面收拾各种劳动工具。锄头,箩筐,水桶啥的全都孤零零地被丢在了那块新翻的田地里。
欧阳国栋实在不懂她姐姐说的二哥和她要走了是什么意思?也不太懂得两个哥哥突然表现出来的老沉是为啥?他只记得在姐姐高高举起他的欢笑声里,透过松树林那些缝隙,他看见了那块新翻出来的土地,真的很像衣服上的一块补吧样,不伦不类又恰如其分地填补在了罗纹江边的某个山林里。那地里的箩筐,锄头,水桶似乎也在他们走后寂寞空旷的时空里,正独自在快乐地歌唱。
那日阳光灿烂,青山静默,流水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