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那个夏天。
知了在柳树林里上窜下跳地闹腾着,阳光像火炉一般在天空中熊熊燃烧。花儿蔫蔫地在花盆里垂头丧气地活着,大爷大妈生无可恋地在街边打盹………
罗文江面蔓延数里地的水在没有一丝风的湖面被太阳染出了一片火辣辣的色彩。
欧阳朗一动不动地和他的三个老年朋友们坐在岸边,手里摇着蒲扇,一动不动地盯着湖面上白色的鹅毛浮飘静候鱼儿上钩。汗水沿着几个大爷的面颊弯弯曲曲地流过他们花白的眉眼,他们皱纹巴巴的唇角,只是在流经他们几个人皱巴巴的下巴时,他们才会掏出凳子旁边帆布包里的毛巾来搽搽那些就要马上钻进他们脖子里的汗水。然后眨巴眨巴他们干涩多白的几乎没有一丝水灵的眼睛后,又木偶人样矗立在火辣辣的河岸边。欧阳朗钓鱼的位置离他的三个老年朋友较远,他是个特别斯文特别有魅力的人。他不抽烟基本不喝酒,很讨厌烟酒从人嘴巴里跑出来的臭味。可是,这辈子,他从来不说别人任何的不好。他只是喜欢不停地教育自己的家人,不准抽烟不准喝酒。不准这,不准那的,当然,偶尔他也是会作出特别让家人们感觉到亲近的举动,比如来,吃糖,来,穿新衣服…………
1975年这一年,是欧阳国栋第一次见到他的爷爷欧阳朗,见到他的奶奶王奶母。
他们爷孙第一次见面时,爷爷欧阳朗的儒雅与温和给这个家族里最小的孙子欧阳国栋留下了及其深刻的映像。
“幺儿,快来,吃糖,你爷爷奶奶给你买的!“”那天,当他磨磨蹭蹭回家时,母亲老远就在招呼他。
他看见客厅里有个慈祥微笑的老爷爷和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婆正在父亲母亲的指点下对他微笑。。
是的,他们两个就是国栋多年来听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过的爷爷奶奶。那一天,他爷爷一把把他抱紧在怀里,然后,接下来,他爷爷考了他很多很多的古诗文,奶奶随后从男人怀里抱了过来,摸着他的小脸蛋一个劲地夸孩子母亲:“”美丽啊,你看,你生的娃儿一个比一个漂亮。特别这个小的,你看,眼睛大得跟他爷爷一个样子,二天长大了肯定是个诗书在心的文化人,看啊,你看,。看他这最可爱的是小嘴啊,小嘴巴巴巴巴巴的,真会说话。就像你当年第一次来我家里,那小嘴说出的每个字都叫人舒服。哎哟哟!!!!你看我的小心肝啊!真漂亮,比你们寄过来的照片里的他的模样还要乖“”
说完她就在国栋这个小娃娃白白净净的小脸上亲来亲去,亲的国栋心里暖洋洋的。那一刻我国栋的心里比蜂蜜还甜,心想:哇塞,有爷爷奶奶真好,今后吃啥买啥又多了两个给自己付钱的人了。
欧阳朗,民国四川国立第一师范(西南师大前生)的第一届毕业生。曾经的蟹马驿唯一个人没有被枪毙的偽乡长。曾经歇蟹马那个地方最大的大地主。当然也是那个学校的中学校长。他的一生传奇而雍容。遗憾的是,他这一切的一切对那个当年的小男孩国栋来说,纯属天方夜谭。
不过在1975年的那个夏天,在那个火辣辣的罗文江边,国栋被爷爷噼噼啪啪地抽了一顿后,他总算明白了课本里出现过的,啥子叫万恶的地主老爷。
那一天,,周末。
国栋想吃糖,所以自告奋勇给爷爷拿钓鱼工具。当他被爷爷带到河边放下钓后,,爷爷就开始了他对一个聪明好学的孙子的古文教育……
一会:一日三省吾身。
一会:民无信不立。
一会:又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
开始教育时,这个有着明眸皓齿的小男孩还学得蛮起劲的,学着学着,小男孩欧阳国栋就感觉唇干舌燥了起来了。
他讨好地说,爷爷给我五分钱好不好?幺幺要去买冰激凌。
欧阳朗说…好,买了就快点过来。不准在路上耽搁太久。
好的,爷爷。国栋说完拿着钱就跑来了。
,欧阳国栋活奔乱跳地走过一段绿草如茵的田坎,翻过一个高高耸立的由鹅卵石和石灰石垒起来的保坎。就到了路边的小卖店里。
回去的路上,他一边快乐地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他送到警察叔叔的手里一面。一边抿着着嘴里甜蜜蜜的冰棒,感觉有了爷爷奶奶后,这人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痛快,生活是如此的幸福。
当他再次翻过那河边的堡坎时,突然看见那些鹅卵石里爬出了一排又一排,一排又一排的密密麻麻的好多蚂蚁。
它们真好玩。他想。
于是,他就立刻把棒冰塞进嘴里,使劲地含着冰棒,去堡坎下的水沟里捧了几捧清水上来浇这些蚂蚁。
哈哈,太好玩了。
蚂蚁一会被水流冲散开来,一会又慢慢地聚拢过来,在石头上密密麻麻地爬行。
一捧水下去,蚂蚁散了,然后刚刚聚拢到一起,又被欧阳国栋的一捧水给冲走了。
他一边快活地含着冰棒沿着坡坡坎坎跑来跑去,一边不停地吐出冰棒快活地大口喘气。拿着冰棒的小手被糖水滋润后有种甜腻腻的味道,在淋过那以后忍不住会不停地舔舐下脏污污的小手。
就这样,他玩到实在无聊了,蚂蚁跑得也差不多了,他才把嘴巴里的小棍子吐了出来,最后他把两只小手甜甜的指头吮吸安逸了,。然后慢腾腾地爬下堡坎,活蹦乱跳地走在绿草如茵的田埂上,一直胡乱的歌唱,直到走到他爷爷的身边。
“”爷爷,钓了几条鱼了。“”他张开乌黑的双手从背后抱住他坐在凳子上看着鱼竿的爷爷的脖颈,并用他湿漉漉的额头蹭在上爷爷的白色衣领上。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原本无比温和儒雅的爷爷突然转过头来,一把拨开他那双乌黑的手,转身拉着国栋镶有补丁的衣领子就目露凶光。
是的,多年后国栋都忘不了他那犀利的眼眸。
他花白的眉毛浓密地长在眉弓上,眼窝比较深,原本有点鱼白的眸子里似乎泛着一层淡淡的绿光的。威严而矍铄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峻深情。
那一刻,被拉着衣领子的国栋感觉自己像一条病殃殃的鸡仔样,正被一条恶狠狠的大灰狼审视着,爷爷盯着自己的眼睛,把他拧起来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跑哪里去了,我已经找了你很久了。我咋个给你说的,买了就回来。你为何现在才过来。“”
那是欧阳国栋人生里的第一次害怕。其实在这之前,父母也没少打,老师也没少骂他,但是无论是老师或者父母的大骂他从来就没有害怕过。可是,这一次他怕了。
他只能像只待宰的羔羊样,低着头,逃避着脑壳上那双泛着绿光的眼睛。一句话不说,蔫蔫的。
正在这时,爷爷放在湖面上的浮漂剧烈地抖动了起来。欧阳郎便轻轻地把拧在手里的孙子放了下来,急忙去脱鱼竿。
逃过一劫的欧阳国栋,抹了一把额头上水样密集下落的汗珠,急忙一溜烟地就跑到岸边不远处的菜籽田地里去了。
阳光下的菜籽田里,有一股浓烈的烂菜叶与泥土混合的奇怪味道:温热而腥臊。刚刚经受了一场意料之外受到惊吓的小国栋躲进菜籽笼里,躺在湿热的泥土上,看着头顶的光影飘荡在粒粒饱满的菜籽颗粒上,心情复杂而郁闷。
不知道在泥地里躺了多久,感觉背上似乎被什么有毒的虫子爬过了,后背有点痒。国栋站起身来,脱下补了几个补丁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衬衣抖了抖。这时,他突然觉得特别尿急,便躲在菜籽笼里,急忙脱下裤子撒了啪憋了很久的似乎早就忘了的熱尿。
呼啦啦地撒完尿后,,他额头上的冷汗突然不见了,噗噗蹦跳的心也突然静了下来。他后背的瘙痒症装也矫情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他再次从菜籽笼里面走了出来。他很想去再次讨好下他的爷爷,可是想讨好的心也只有一刹那间就让自己艰难地压了下去。
他屁颠屁颠地在菜田边用手上灰不溜秋的衬衣擦了擦身上的汗珠。然后慢腾腾地去到河边,离爷爷只有几步之遥的河岸下去捧了几捧水洗了洗脸。洗了洗胸口和肩膀。洗完了,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背起了古诗来……
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
日照香炉生紫烟……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他背一句古诗,瞟一眼老爷子的神情。
这时,旁边的那几个大爷也听见了他稚嫩的声音,齐声远远地说:“欧阳老师,你这个孙儿不简单呢?这么小就能被好多古诗呢”
听到别人的赞美,欧阳朗充他们几个的方向笑了笑。然后轻声对他说到:“国栋,过来。把你那脏衣服扔了,一会回去我给你买件新的”。
在几步之外背诗的欧阳国栋赶忙扔下手里的破衬衫,兴奋地就向他爷爷的鱼竿处跑了过去。
“谢谢爷爷,幺幺二天一定要好好听大人的话的,一定不再惹爷爷生气了,下次我还跟你来钓鱼好不好!”
“嗯,崽儿要乖大人才喜欢的,那你躲到伞下来,”欧阳朗脱掉头顶的草帽,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把黑伞撑开。
就这样,那个下午。在闷热的日光里,欧阳国栋拼命似地压抑住自己好动的欲望,以及唇焦口燥的心思,一句话不敢多说地坐在伞下,静静地等着几个老头收工后去买洗衣服。
回去的路上,街边有个小贩躲在屋檐下扯开喉咙喊叫“”梨儿便宜了,梨儿便宜了“”忍了很久的欧阳国栋听见叫卖声,在就要买新衣服的极其强烈的兴奋里,你他早就忘了河边看见的那双泛着绿光的如狼眼般的眼睛。当时他的眼里只有一个慈祥温和的爷爷正准备带他去买新衣服。!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马上就要发生一件让他这辈子都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的一件比悲催更悲催的事情。
这件悲催的事纠缠了他大半辈子。
有人说童年的某些不幸会让一个人用一辈子的时光去忘记,去和解。
也有人说童年的时光可以温暖一个人一辈子。
其实,在国栋看来,这辈子坎坎坷坷纠纠结结的人生如梦似幻的过程,很多时候在一个人很小的时光里早就是注定的。对他而言,未来漫长的岁月里那些滚烫的时光都只是他一个人在日复一日地一边活着,一边思考自己究竟从哪里来?究竟能干什么?究竟要干什么?
在某种纠结与坎坷不平的岁月,对某些人来说,既像一道怎么也解不出来的数学习题,又像一道似乎全然不用花费心思就能明了答案的证明题。
可是,既然明了,既然解不出来,我们为何还要花费巨大的思虑与精力甚至金钱以及生命去做这道题呢?
多年后,在欧阳国栋给女儿的一封家书里,他总算明白了人生这道难题难解的原因之所在。
只是这是后话,接下来我们看看在欧阳国栋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一件悲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