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元相寺里已半月有余。借着养伤的名号,我整日里窝居在房中,吃了睡睡了吃,闲时和亦竹斗斗嘴、听钱锦玉弹弹琴,真正过上了米虫的生活,却再未见过卢义。
院落中,浑身无不透着温润气息的白衣男子坐在石凳上抚琴,桌旁立着个俊俏的小童。如诗如画的画面中,左侧却有个极其不搭的清秀少年懒散的坐在屋前的石阶上,抬头望天,微微眯起的眼睛看上去似要睡着了。
琴声戛然而止,钱锦玉微微侧头,“苏兄在想什么?”我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在想夏天来了。”绿油油的树叶随风招展,发出哗哗的响声,期间还夹杂着一两声蝉鸣。钱锦玉闻言呆了一呆,“苏兄真是我的知音,连我琴音中的夏意都能辨别出来。”
此话一出,我不好意思的干笑两声。亦竹掩嘴笑道,“钱公子,我家公子刚才神游物外,怕是连你的琴音都没听到呢!”我瞪了她一眼,小丫头才住嘴。钱锦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呵呵,老远就听到钱公子的琴声,钱公子的琴艺是愈发精湛了。”住持元宁人未到笑先达,我立刻从台阶上弹起,准备缩回屋子里去。“不用躲了。”团团的脸上笑容和气,眨眼的功夫,元宁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嘿嘿,”我讪笑两声,“苏暖哪有躲着大师,只是想弄些茶点来给大师品尝。”亦竹也跑过来打圆场,“对对,前两****家公子嘴馋,叫我买了好多点心回来,特地给大师留了一份呢!”元宁仍是笑眯眯的,“哦?苏公子倒是有心人。”
我一拍脑门暗叫不好,亦竹居然把我让她偷偷下山的事给说漏了,这下死定了。亦竹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想要掩饰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急的小脸通红。钱锦玉见状,起身揖礼,“大师此番前来,可是想进行今早的议题?不如去我屋里,边品茶边说。”
钱锦玉出马,一个顶两。元宁转脸笑道,“钱公子见解独到,贫僧自愧不如。”我朝钱锦玉眨眨眼,算是谢他。却听元宁又道,“贫僧今天是来探望苏施主的。现在看来,苏施主的脚伤已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应该能去上早课了。”说罢,朝我意味深长的一笑。
我认命的点头,“有劳大师了。”元宁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看我愁眉苦脸的,亦竹也不好受。“公子,要不然我去和住持再说说……”我摆手,“算了,他才不会听你的呢。”一想到死卢义把我丢在和尚庙里,自己不知到哪逍遥快活去了,我就来火,咬牙切齿的样子把亦竹也给吓到了。
钱锦玉不禁失笑,“做早课而已,用不着如此担心。”我没好气的瞥他一眼,你是习惯了每天早上四点起床,我可不习惯,不能睡懒觉和杀了我没分别的啊喂!再说了,又不发工资……却又不好明说,“嗯嗯,天色渐晚,为了明天爬起来上早课,我先回去休息了。”说完,我头都不回的进了屋子,把门一摔。
钱锦玉不知哪惹我生气了,眉间染上了一抹不知所措的愁绪。亦竹见状忙道,“我家公子脾气急了点,还望钱公子见谅。”钱锦玉温和的笑着摇摇头,“无妨,你且去给他准备饭菜吧。”
圆圆的眼睛微微眯起,右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温暖的笑意有魔力般沁人心脾。亦竹还从未见过哪个男子能笑的这般好看,一时间竟看得呆了。听到他说话才回过神来,脸却红的烫手,只好借故跑开。去膳堂端了饭菜回来,待走到房门前,听着苏暖有些不满的嘟囔声,忽然有些嫉妒。
虽然她对自己情同姐妹,但自己还是搞不懂她。卢义和钱锦玉都对她极好,她还有什么不满的?若是、若是换了自己……亦竹低低的叹口气,推开房门,“公子,吃饭了。”
看着亦竹端来的饭菜,我的脸立马就绿了。“不是吧,又吃素!”半个多月了,我连猪肉是啥味道都快忘了。亦竹没好气道,“这里是佛门,公子见哪个出家人天天大鱼大肉的?”我本想顶回去,却发现小丫头气鼓鼓的,“怎么了?你生哪门子气嘛~~”
亦竹别过脸去,“谁生气了!姐姐还是先吃饭吧,免得凉了。”我没多想,忙拉她一起坐下吃了饭。
后来我时常在想,若是那时候多注意下亦竹,恐怕也不会再生出许多的是非来。但不论她做了什么,我从未恨过她。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第二天天没亮,就听一阵敲门声。我迷糊的翻个身,“亦竹啊,我再睡会。”却听到一个好听的男声,“苏兄,快起了,该上早课了。”我像是过电一般,一屁股坐起来,胡乱抱起被我踢到床下的薄被,“啊嗯!我、我这就起!”“那好,我在外面等你。”
人越急越容易出错,亦竹也不知跑哪里去了,衣带被我绞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穿不好。苦战之时,就听到吱的开门声。我一惊之下,尖叫出声。
“啊……”
咣当!亦竹手一抖,铜盆掉在地上,水溅了我一身。不等我回过神来,一袭白衣匆匆撞进我的视线。钱锦玉有些慌张的拉住我问,“出什么事了?”
我下意识的回答,“没、没什么。”钱锦玉原本担忧的脸色慢慢缓和,渐渐的染上了一层可疑的红晕……红晕?我猛地回过神,低头一瞥。好嘛,衣衫不整再加上亦竹一惊之下溅到我身上的大面积水渍,完全暴露了我的本性。
我下意识的往后退去,却因为地滑猛的往后倒去。钱锦玉见状忙伸手拉住我,这一拉之下竟把我带到了他怀里,我的脸轰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钱锦玉也意识到不妥,慌忙松开我,却不料没了他的支撑我又坐倒在地。亦竹这时总算是回神了,忙过来先一步扶住我,“公子,你怎么了?”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脚!脚!”亦竹把我扶到床边坐下,替我检查,果然,脚脖子又给崴了。
钱锦玉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见亦竹给我检查脚,他更是不好意思的背过身去。亦竹见状低声的埋怨道,“姐姐真是太不小心了!”我苦了一张脸,“我又不是有意的……”亦竹无奈的摇头,回头瞧见钱锦玉还站在那里,心里不禁有些酸酸的。
“钱公子,”亦竹走到钱锦玉跟前,微微福了福身,“还望钱公子帮我家公子隐瞒。”现在看亦竹行事,钱锦玉明白她也是女儿身,略微沉吟,“她……可是脚又伤了?”亦竹点头。钱锦玉想了想,“元宁大师那里我会去说,她且好好养伤吧。”说罢,径自朝外走去。
“他不会是去告密吧!”我一脸担忧的看向有些失落的亦竹。亦竹强打起精神,“姐姐怎么不好好想想,即是卢公子送咱们来的,住持那里定是打过招呼的。再说了,你看钱公子是会告密的人吗?”
我撇撇嘴,的确,钱锦玉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不会做告密这样小人的事。或许是这段日子过得太舒坦了,脑袋都迟钝了。“可人心隔肚皮啊,”我继续嘴硬,“多防着点也是好的。”亦竹只得无奈摇头。
早上的那一出闹剧反而叫我放下了心里的包袱,钱锦玉童鞋好歹和我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他拿我当朋友、人又好,我当然不好意思一直骗他。最开心的是,不用早起去上早课啦~~
时值黄昏,我懒懒的坐在房前的台阶上享受山中夏日独有的清凉。忽然觉得有一道视线盯着我,四处打量一番却什么人都没发现。身上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白天见鬼了不成……”话没说完,一双黑靴突兀的出现在我眼前,视线慢慢上移,停留在来人腰间所配的翠色狻猊玉佩上,再也无力抬头。
“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的吗?”恶声恶气。
“……”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来我这装哑巴算怎么回事?”恼羞成怒。
“……”
“你……”愤恨不已。
“发完火了?”不冷不淡的声音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我再没有了一点火气。“跟我走。”不同于上一次的犹豫,这话果断的从他嘴里说出,却叫我没了主意。见我不动,他伸手来拉我,叫我躲了过去。
“去哪里?”我问。“跟我走便是。”他的手仍伸着,仿佛笃定我一定会去牵。沉默许久,我终是敌不过对他的相思,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但我走不了路,脚又崴了。”羞愧的低头,怕他笑话。“无妨。”他道。下一秒,我便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不等我惊呼出声,他便跃上了房顶,抱着我朝后山奔去。
院落里又恢复了平静。直到苏暖他们走远了,亦竹才从院门外走出来,嘴角噙笑。又等了一阵,盘算着苏暖他们应该已经出了无相山的地界,她才故作惊慌的朝住持的禅房跑去。
“不好了,不好了!”亦竹惊慌的叫着,冲进了元宁的禅房。元宁正在和钱锦玉说话,见她这幅摸样,钱锦玉下意识的觉得苏暖出事了,忙拉住她。“快说怎么了?”亦竹急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被钱锦玉一逼问,更是说不出话来。
元宁起身道了声佛号,“钱公子稍安勿躁,”然后转向亦竹,“施主莫要惊慌,有什么事慢慢说。”
亦竹只觉得元宁看向她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威慑感,仿佛他什么事都知道一般。吞了口唾沫,她开口,“我家公子、公子他,不见了!”此话一出,钱锦玉一震,撇下亦竹朝西院跑去。
亦竹觉得心空落落的,没有苏暖,他甚至不愿多看自己一眼。元宁唤来两个僧人,“你们带亦施主下去歇息吧。”两个僧人会意的拦住想要跟着去西院的亦竹,亦竹只得跟着俩人离开。
回到西院,没有那个人在,草木又化作无情的死物,寂静无声。钱锦玉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
“你看!”乐颠乐颠的人儿指着墙边一丛疯长的杂草中一朵淡紫色的野花。“这花开的多好看!”他不以为意的拂袖,随手指向另一边的花丛,“这有什么,这一丛不都是这种花吗?”
谁料苏暖不以为意的伸出食指晃了晃,“你懂什么?我这一丛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有绿叶相衬,才能显出花的娇艳,而且还透着一股天地间唯我独尊的霸气。你那边是姹紫嫣红好不热闹,却也有残花、败花,犹如人一般,悲悲戚戚叫人哀叹,怎能比得上我这一朵?”
他哑口无言。记忆中浮现出一个人同他说过的话,“我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最后却困死在这。今后你若是遇到能跳脱出世事之外的女子,千万不要辜负她,和她双宿双栖也好过困死在这里……”
收回思绪,钱锦玉放眼四周,四面高墙的院中有树、有人,不就是困、囚吗?不禁苦笑,那人就如此放心不下他,怕他也会逃离吗?
身后忽然传来元宁恭敬的说话声,“殿下,现在该如何行事?”钱锦玉垂眸,“暗卫。”几个黑影从天而降,在钱锦玉面前整齐的跪列成一个三角形。为首的黑衣人道,“殿下有何吩咐?”“把苏暖给我带回来。若她有丝毫闪失,你们就提头来见我。”黑衣人应了声‘是’,瞬间四散开来,消失在视野内。
元宁有些担忧道,“殿下把暗卫都派了出去,周身安全怎么办?”钱锦玉淡淡看了他一眼,“宓将军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再者说,元相寺里近万禁军,难道还会怕江湖宵小之辈闯进来杀了我不成?”
元宁本名宓宁,原是跟随大将刘凌琨的一员参将,后来调任京中,才没有卷入刘凌琨伙同‘战神’连胜的叛国大案。一年前他升任殿前一品侍卫,总领京中十万禁军。接到的第一个秘密任务却是陪同太子锦玉到这元相寺住上三年。
元宁顿时冷汗连连,“属下不敢。不过以今日苏暖之事来看,武林人士武功高强,我们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钱锦玉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本王自有分寸。”元宁不再多言,躬身默默退下。
钱锦玉从房中抱出琴来,置于石桌之上,慢慢弹奏起来。他动作极为轻柔缓慢,但琴音中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一曲未毕,七根琴弦已断了三弦。最后他一掌拍下,震碎琴身。
“哈哈哈……”他忽然笑的前仰后合,哪管你是降世异星、邪魔歪道,抑或是纷乱江湖,都将握于我手。
“困又如何?囚又如何?我便是要做那城中人,要这天下都尽归我手,不负我意!”
无意瞥见墙边那一丛花草,他抬手想要毁去,却怎么也下不去手。终是叹了口气,把那孤零零的一朵小花折了下来,拿在手中。
“你若要唯我独尊,我便许你一个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