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醒过来的时候无为子端坐在不远处。
他坐起来转头向他看过去,这时候眼前仍有些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
这似乎不是他原来的屋子,这一间要素净许多,一眼看过去屋里颇多留白,只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些摆件,也不起眼。
这会儿屋里最打眼的恐怕就是无生子,他靠在椅上,手中捧着本书册,旁边小案上一竹节卧炉,其上点着线香,屋里隐隐有香味。
江月不知如何唤他,有些尴尬地张了张嘴,嗫嚅道,“师父……”
无生子合上书册往他看过来,“醒了?不必担心,你身子并无大碍,不过是有些疲累。”他起身走过来,站在床榻边往下俯视,“师叔免了你叩首礼,不过从今日开始,你仍旧算拜在我门下,往后也的确该叫我一声师父——或许香阁尊你为祖师,但在你出师前,一应全按弟子辈分来。”
江月心里盘算盘算,无生子的师叔便是那无为老道了。
他对于这么个安排没有异议,本来他就觉着自己算是无功受禄,颇觉惶恐,像踩在云端一样不切实际,这会儿倒定下心来,转而问道,“我那拜师礼……”
“拜师礼已经结束,眼下观礼众位都在筵席上,你若想去便去,不想去便留在这儿,我同你讲一讲香阁规矩。”
他瞧着无生子那一张淡漠疏离的脸,心说这头一次打交道,最好还是卖个乖,往后日子也好过些,于是有些谄笑道,“我不去,我听一听规矩。”顺带颇有些讨好地下了床榻,没几下功夫把衣衫简单理一理,很是顺从地微微垂首站着。
“你初入香阁,先有五戒,戒酒,戒盗,戒杀,戒淫,戒妄语,再有从容端正,日勤三省,剩下些礼仪戒律往后再教罢,你且先将这些记着,在我门下倒也不拘那些俗礼。”无生子又道,“不过每日卯时起,戌时归,衣冠必正,举止文雅,不读闲书,不管闲事,这便是平日修习的规矩,至于修习之外你或是读些闲书,或是结交些闲人,只不破戒律,我也不管你。”
江月心想这师父倒也不算怎样严苛。
无生子把方才看着的册子递给他,“这书上是你近些日子要背熟的,此外,虽然你不修符箓,但仍旧要将香阁相关书籍熟读,另有剑术要修。我教你香道,但不教你其他——香阁千年来仍置于不败之地,便是因为香阁弟子涉猎颇广,仅是涉猎已经能凌驾众多修士之上,遑论其中更有一课钻研精进。”
他替自己倒了杯茶水,衣袖掩口,慢慢喝下,又接着往下说,“你应当晓得香阁在你身上寄予厚望,修习之事更要上心,明日自去成玉山峰领剑,剑术修习完回来,我便开始将香道慢慢教与你。”
无生子讲话也慢悠悠,但那话里好似冻了三尺寒冰,叫他不敢插话,只好这么垂首听着。
这会儿他断了话语,江月偷偷抬了点脑袋看过去,甫一对视,无生子皱了眉。
他吓得不轻,又把脑袋低下去。
一时两人沉默不语,江月干笑两声,试图打破这么个氛围,“那师父还有什么吩咐么……”
这话越讲底气越不足,他心道全怪他求学路上那么些个班主任,好容易上了大学以为从此能摆脱班主任的阴影,结果来了个穿越,硬是就这样给吓成了只鹌鹑。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无生子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直叹进江月心里,把他一颗心脏简直紧张得要皱起来。
听得他道,“祖师自号九重,你将来随他这道号或不随都可以……”
这话像没说完,江月抬头又看了他一眼,无生子顿了顿,还是开了口,“你也不必就把甚么乱世主宰当作怎样不可不做的使命背负在身上,一切都随你自己意愿。”
他顶着这么一张冰冻三尺的脸说出这样一席话实在有些违和,但江月心里着实谢他这一回。
可不就是么,他从来只想做条咸鱼,哪里有这样宏大的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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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江月坐在床榻上开始思考人生。
他并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时候,也并不晓得无生子口中的成玉山峰该怎么走。
说来他好像到香阁这么些日子,就没记住过几条路。
他没奈何先把自己捯饬干净,正了正衣衫,硬着头皮开门踏入院中。
这院里着实冷清,刚来的时候,无为老道那儿有小道童领路,但无生子似乎极喜静,他昨天压根就没见到过道童的影子,唯一摸清的地方,就是这院里五谷轮回之所。
还是在他内急之时误打误撞碰见的。
他这会儿站在院里,头顶天脚踏地,只觉四方茫茫,全不是归处。
看来是要迟到了。
好容易费了老大功夫绕出院里,兵荒马乱地一头就扎进山中。
香阁占了几个山头,也不晓得那祖师怎么想的,偏要建在云雾缭绕的山顶,看上去的确很像仙境,但江月现下正一身薄汗地靠在树上,只想把那劳什子的祖师劈头大骂一通。
就在这时,远方走来了一位背着剑的少年。
他如获大赦,面露喜色地迎过去,很是和蔼地问道,“这位同僚,敢问成玉山峰往哪里走?”
那少年呆呆看着他片刻,眼中噙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要磕头,口中念道,“祖师爷!”
苍天,这是要折寿的啊。
刚来头两天有人跪他,他还能安慰自己是大梦一场,这会儿还有人跪他,实在是叫他满心别扭。
江月不知能不能拉他的胳膊或是袖口,只好也这么一跪,叹道,“我不过问个路,你这是在干什么?”
那少年诚惶诚恐地扶他站起来,先是隔了老远行礼,道,“我是无算子门下守常。”又毕恭毕敬在前领路,“祖师随我来。”
无算子修符箓,算来是无生子的师兄。
江月这会儿总算是松了口气,能在路上碰见个小道,看来还不算太迟。
谁知他甫一到成玉山峰,就瞧见了一脸怒气的无算子,身后还跟着约莫数十位小道。
江月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可怎么收场,看样子他与这守常怕是最后到的。
无算子看上去是把怒气压了压,尽量温和地开口询问,“你是从哪里接到祖师的。”
“祖师”二字咬得重,江月心里一惊,敢情他是最后一个到的,这少年是特意寻他来了。
守常嗫嚅着不敢开口。
“说!”
江月明显感觉到那少年身子一颤,说出口的话也发颤,“在浮玉山……”
“浮玉山。”无算子像是怒极反笑,“那不就是无生子的山头么,怎么,托生而来,半点没学,就真当自己是祖师了?”
江月这会儿很是想念他的师父。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一股不可抗力将他拉扯过去,猛地撞向旁边一巨石,耳旁是隐忍的怒斥,“既如此,你便第一个进剑窟领一把剑来,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疼倒是不疼,就是眼前太暗了些。
他此刻置身在一片黑暗中,满心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