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林宗羽等一行四人穿雪原,踏林海,于无迹处行走,潜伏疾行,晌午时来到一处集子,此集西南起伏有山丘,高约百米,山下有湖,宽约百丈,山与湖之间有一处低洼平地,百顷之多,山脚处一条笔直的道路蜿蜒而过,两侧多有房舍店家,四周密密麻麻的挤满了几百个帐篷,盖因此地下有温泉,比周边要暖和许多,是回鹘、契丹等族前往上京龙泉府的必经之路,大多商贾皆在此地歇脚,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片茂盛的集子,此刻多是被风雪拦在此路的过客,四人旅途劳乏,沿着路找到一家靺鞨人开设的客舍,进去打个尖,休整休整。
店家主人是一对年约三十多岁的夫妻,女主人见来了客人,热情上前迎客,挑了一张角落里的木板桌坐了下来,叫上了一盘烀熟的羊肉,一壶滚热的奶茶,一盘馍馍,勘验无毒后,四人便无所顾忌的吃了起来。早在进来时,四人已看清屋内有八张桌子,三桌有人,皆披发冼头,说的是契丹话,谈的也无非是前往上京龙泉府采参贩卖羊皮子的勾当。
四人消耗极大,雪路难行,一路上又要对付时刻出没的凶猛野兽,正吃得尽兴之时,草帘子一掀,钻进两个人来,店家女主人刚要热情迎客,两人环视一圈正见到吃饭的四人,眼神一楞,掉头便走。
段鹰一边啃着腿骨,一边说道:“此二人从长安来,白袍子里的青衣绸衫,绣的是锦鲤云纹,长安锦织坊张老四的手脚,只有张老四的鲤鱼口不是马蹄型,而是圆形,脚下的四方履面如新,根底磨去只有一层,穿上不足三个月,从长安来到此处,不会超过三天,后边那人转身时腰上有一枚黑色木佩,不是杜家就是韦家的人。”
说罢放下了手中骨头,向大阿爷行了个眼色,两人互打了个手势,便急溜溜的钻出了屋子。
裴青衣和林宗羽知道裴家人多为军阵中出身,行止之间自有一套方法,便看向大阿爷何十一。
大阿爷向着店主人喊了一声,结过了饭钱,三人出了店,沿着路向北而行,钻进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后,大阿爷对两人说道:“碰上点子了,由小鹰子坠着,咱三人待入夜后便前往隆州,三个时辰的路程,正好天明前进城,青衣联系韩叔时,会过后再前往黄龙背救人,速去速决,既然都来了,咱就比个快。”
说完大阿爷施展轻功窜上一株大树,躺在枝丫上休息。两人听完大阿爷安排后,各寻找了一颗大树,学着大阿爷的法子落在了枝丫上休息。
塞北的天黑得早,不多时便暗了下来。三人在暗地里展开轻身功夫,三个时辰后趁着夜色潜进了隆州城,裴青衣和林宗羽在这个方圆不过十里,城高不过一丈的城墙南门上见到了韩叔时的标记,直接进入城北,一处民房里见到了韩叔时。
四人相叙片刻后,互道了双方掌握的信息,三人把杜家、五姓七望中人、吐蕃人都要来的讯息说出来后,韩叔时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向着三人说道:“黄龙背只有一个出口,洞口有两个人,一个和尚一个道士,武功奇高,摩尼教许多高手在外巡护。凭我四人之力恐难抗衡。”
“那仲时如何?”裴青衣焦急的问道。
“嫂子,无妨。洞后有一片山谷,秋后无数的野果落入其中,时有动物也会落入,只是崖壁陡峭,上面一线天相隔,乃为绝地。几日之前,我见二哥从洞中出来,只是不是那道人对手,又被逼了回去,我向前相助,也不是和尚对手,不多时围了四五十人,只好暂时撤出。这四五十人有八个和尚和八个道士各组成了一个阵法,实难应付。其他的都是摩尼教的人,如若救二哥,摩尼教的大尊和手下的清静使、光明使、大力使、智慧使和地藏明使都不可轻敌,敌势强大,智取为上。”
林宗羽感慨道:“我等也是接到五姓族老赶来,杜家出手,吐蕃颜乞遮遮和鬼力满两个高手夺佛舍利而来,最为不好对付的是佛家亦有三位大师前来问罪仲时,朝廷也派了人,一拨明一拨暗,还不知带着何旨意,吉凶难测。”
“仲时是因迎取佛舍利卷入这两佛三道的漩涡里,殊不知临行前曾有皇帝密旨,自五镇节度使叛乱后,皇家的权力是再难与叛乱前相提并论了,皇家念着裴老生前削藩的功业和名望,希冀借佛家的力量制衡宦官的权利,并与回鹘可汗,卢龙节度使刘济秘密签订协议,以此削弱其他节度使的目的。本来先父的文治武功的衣钵落在裴桐和仲时的身上,此次出使也是这两人的第一个任务,但仲时因此事牵连甚大,独自揽下了这个包袱,事泄后,皇家和朝中重臣以及各藩镇节度使都不希望仲时回来,因为仲时一回来,这平衡就打破了,哪方都不愿意撕破这个脸皮,裴桐曾去请先父的好友学生以及河东的交好族老们,无人敢为仲时说一句话,待得后来连本人也不待见了。此次裴桐曾寻河东族叔求救,能来不能来也不敢他想。我与仲时、裴桐年少时惜身于能够恢复万朝来国的辉煌盛世,身死名裂也在所不惜,游学时见到战乱后冻死、饿死的百姓,居无片瓦遮雨,身无寸缕遮身,在绝望中不甘的死去,从那时起,我和仲时、裴桐的信念再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我不是圣人,仲时、裴桐也不是,为这想法坚持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今时今日几与天下人为敌,我倒想看看这天下人如何杀我,真能把这鲜血还给这个是非不明的天下,也算对得起这个天下人了。”
林宗羽深情激愤,脸上的青筋还绷得笔直。他不恨那些事不关己躲得远远的昔日旧友,也不恨那些明剑暗刀一股脑丢过来的死敌,更不会恨心狠无情的皇家,只是,自己过不去自己这道心坎,不忍裴老多年经营的局面在自己挚友手里瞬间瓦解,韩家一门只剩三人,裴家自己估计这一支也要消失了。
裴青衣闻得林宗羽此言,想起丈夫昔日的言辞神情,更添悲壮情怀,自嫁人后,多相夫教子,少听了好多家国情怀的熏陶与感染。今日又激发了年少时的豪气。谁说女子不如男,谁说女子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安守岁月。
“小女子不才,无妇好为将统兵之能,无班昭继兄续史之志,无谢家女子面贼杀父持刀杀人之勇,也无公孙大娘剑舞之能,千里寻夫,千里避敌,小女子也有一腔热血随着我夫君,效那史上的奇女子,谁阻我与夫君相见,我便杀谁。纵使一起面对多少敌人,那也要让这些人瞧一瞧,韩家裴家还有这样的女子。”
“巾帼不让须眉,好一个奇女子。”大阿爷赞叹的道。
韩叔时和林宗羽与裴青衣相熟,不好意思夸奖。
我有两个疑点想问问宗羽?”林宗羽与韩仲时交往颇深,韩叔时也与林宗羽相交颇深,遂拦住了林宗羽的话语。
“请讲?”
“皇家削藩为何与回鹘和卢龙节度使刘济联系?刘济尚可,借助外力回鹘却是犯忌的事。”
“哎,这也是仲时难以回来的最大难题,当时朝堂上相权与宦权过大,且与诸藩镇里应外接,独幽州刘济对皇家忠心耿耿,其手下一副将仆固怀恩与回鹘宗王联姻,多次表示与皇家结秦晋之好,亦对朝廷忠心不二,多次联军对敌吐蕃,遂仲时此次最大的任务是联手刘济和回鹘,此事只能秘谈,见了天日,三方都难了。”
“先救出仲时再说,天下之大还能无落脚之地?杜家,五姓中人咱是死敌,届时不必客气,佛家人可在救出仲时时转圜一二,当年为佛舍利出使,佛家人怎都该网开一面,吐蕃的人是政事堂弄过来挑事的,不必留,也算给回鹘和刘济一个交代,摩尼教的人只是想打压回鹘佛教,可以智取,至于那个道人吗?。。。”韩叔时一时陷入了思索。
林宗羽见韩叔时想的如此周全,拍了拍韩叔时肩膀,“马岩老道长也快到了,道门的事交由马老道长便可?”
“马岩为何而来?”
“为仲时手中的鬼谷遗书而来。”林宗羽道。
“那马岩要与仲时为敌该如何?”韩叔时仍疑惑道。
“那咱们就放下刀剑,任凭发落吧。”大阿爷接道。
“既然诸位相信马岩,我相信诸位,那就见机行事,明日我欲再次去黄龙背一次,探探虚实。”
林宗羽与裴青衣马上也要随行。大阿爷见三人都要去,自己只好留守,等待段鹰和李白芷以及马岩的消息。嘱咐三人定要小心,不可鲁莽行事,万事都可待人手全了再商议方为上策。
三人应声而诺,裴青衣说了个身体乏累的借口先回到卧室休息,大阿爷拦住同样要休息的两人,嘱咐道:“青衣神色不好,明日无论见不见到仲时,一定护好青衣,两人感情深厚,别一时冲动,犯了傻事。”
两人一向敬重裴青衣,更是暗自留心。
笔直的驿道早被大雪覆盖,若不是两旁笔直的柏杨树在风雪中屹立不动,任谁也难寻到这驿道,在驿道上面被寒风吹硬了的雪壳子上,一辆四匹马驾着的大爬犁缓缓而行,驾车的是一个青衣白头的老道士,老道士显然不是个中能手,笨拙的控制着前行的方向,遇到被风吹偏的雪窝子,老道士更是手忙脚乱,半蹲在爬犁的前辕上,屁股撅得老高,一手拽着缰绳不敢放松,一手在空中不同的挥舞着,头上,眉毛上因忙乱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来不及擦去,嘴里吆喝着谁也听不懂的晋中方言,偶尔夹杂一两句介休,到瞎一阵,搓火,爬犁左翻右逛,磕磕绊绊的向前划着,所幸是没有翻倒,可也吓的旁边的面白体胖的中年男人双手死死扒着前辕,近了看,脸色越发的发白。
可苦了爬犁里的人了,怕是连隔夜的饭食都得颠出来,不一时,爬犁里传出一个小孩的声音:“道长师傅,我头刚刚碰到木头柱子上了,起一好大的包,再走下去,您就得把我重新拼上了,现在五脏六腑我都感觉散了。”
这说话的正是韩落,赶车的是马岩老道长,旁边坐的是裴桐,爬犁里卧着的是赵飞野。
“老道我何时在雪地里赶过马车,不对,老道我就没赶过车。若不是我功力深厚,马车早就翻了几个跟头了。”
一老一小正在插科打诨应付无聊的路程,爬犁内赵飞野运功完毕,吐出一口浊气,伤势已恢复了八成,钻出爬犁,对着马岩道:“道长,您去歇息片刻,我来架车。”
马岩一边手忙脚乱的控制着马车,一边说道:“恩,看来伤势已无大碍,老当益壮啊,你没娶过老婆吧,我也没娶过老婆,就那些娶了老婆的人到了咱这岁数,谁有咱这身体好。”
听得裴桐无可奈何,赵飞野忙到:“是,老头子一生在军营里厮混,哪有个讨老婆的命啊。”
马岩笑了笑:“恩,正好老道也累了,这驾车是个技术活,我驾了两天的车方有此成就,你能行?要是不行,我告诉你个窍诀,你可以蹲着,屁股撅的高点,这样好控制马儿。。。”
二阿爷应道:“道长,我不行时您在来指点,累了两天了,您进爬犁里歇歇,别累着。”
两人换了位置,马岩钻进爬犁里盘腿而坐,小韩落赶紧凑过来捶腿捏背,哄得马岩大为舒服。两人谈的热切,老道士向来不藏私,把师门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韩落,见韩落神情专注,听得极为认真。心中大喜,把本门中上清心法开始传授给小韩落,不知不觉间天已见黑,马岩打开前面的帘子,本想指点一下赵飞野的驾车水平,谁知一眼就看到赵飞野坐在辕子前,神态悠然的和裴桐聊着往事,面对高低不平的雪窝子,一手轻轻一带缰绳,马车便如臂指使般的绕了过去,再往回一带,瞬间又回到了正道上。
马岩老脸一红,嘿嘿干笑了两声。小韩落见二阿爷驾车如此平稳,不由得大笑起来。
赵飞野回头向马岩笑了笑:“道长莫怪,老头子我年轻时再西域打仗,曾在如此的雪地里连着当了三年的车夫。前方不远处有一个驿站,我等再次可以歇歇脚,现时驿道虽在,驿站早已没有了驿卒,若不是来往的商旅时长修缮,早破败了。”
正说着众人已看到前方路边有一处草房子,众人驾车赶到房子前进了院子,把马拴在拴马桩上,赵飞野拿了些草料,把马伺候好了,众人进入房子,灶台床榻一应俱有,开始生火做饭,不一时,香气传了出来。
四人生了火,吃了饭食,便挤在榻上休息,五更过,院子里传来微微风声,二阿爷赵飞野瞬间窜了起来,借着外边雪中的寒光,沿着窗子的缝隙向外暗窥,马岩老道长正在打坐,向着赵飞野指了指熟睡的两人,飘然而起,破窗直射而出,只听得一声震天雷般的闷响,一个阴沉又尖锐的声音由远方传来:“不必远送。”
熟睡的两人也被惊醒,齐齐沿着破窗向外望去,马岩老道士飘落回院子里,对着三人说道:“准备用腿赶路吧,马已被震死了。”
赵飞野听得来者武功极高,不由担心的望向马岩。
马岩也不想此人能够在此地出现,前者书说能与马岩相匹敌的不过四五人,此人就是其一。按理说此人三十年间未离开过长安,竟在此地出现,极不寻常。
马岩回头看三人神情凝重,一笑道:“无妨,一个故人。”
“不过此地亦非久留,我护着我小徒弟,老头子你护着小胖子,咱向隆州出发。”
说完夹起韩落如大鸟般飘然而去,赵飞野背起裴桐向着马岩的背影方向纵去。
“此战越发的凶险了。二郎裴家这点血脉你得保存着,届时不能逞血气之勇啊。”
听赵飞野如此说,裴桐已然明了来者不善,心中暗叹,河东故旧已送去求助信,也不知能不能赶过来。
天已近午,四人停下歇步,不远处已可看到隆州,疾行了一阵,到得南城墙边见到了留下的暗记,四人缓步进入城中,径往北城聚集处,行至一处客店旁,却见两个和尚立在路边,对着四人行了个佛礼。
二阿爷和裴桐见到这两个和尚大吃一惊,原来此二人正是华严寺澄观大师和香积寺少康大师,忙向前行礼。
马岩老道却是不理不睬。
不等众人说话,澄观大师先开了口:“四位有失远迎,只有一事不敢相询?”
裴桐回礼道:“大师,尽管询问。”
“只不知四位是今日进城还是已然在城中。”澄观大师说完却拿眼看向马岩。
未等裴桐说话,马岩却先开了口:“不是承惠那老秃驴和你两个一起来的么?怎么?见我躲起来了?”
却不想澄观大师神情黯然,而少康大师却怒气冲冲,向前一步道:“马岩,还说什么风凉话,知你和承惠不和,承惠大师心善,活着时你总欺于承惠大师,现时人已圆寂,还说这些风凉话何苦。”
“你放屁,少康你是说承惠圆寂了,何时的事?”马岩年轻时长与承惠大师切磋武功,每次承惠大师都是狼狈至极,承惠大师主持青龙寺后,马岩时不时去找承惠大师,不在切磋武功,却总是嘲笑承惠大师,顺手欺负欺负青龙寺中的小沙尼。承惠大师每次都不恼,欢笑如常。只是念于佛道两家,诸多佛门僧人看不过去想教训教训马岩,都被承惠大师拦下了。殊不知两人自年轻时相识,于打斗中相知,中年时相见越发珍惜这段友情,只不过一个心无顾忌的笑话,一个毫无障碍的笑看,外人不知,两人却引为平生知己。此时知道承惠竟无声无息的走了,更是勃然大怒。
裴桐却听出了澄观大师的言外之意,忙道:“大师,我等四人日夜兼程,此刻是刚刚入城,不知承惠大师于何时圆寂?”
澄观大师说道:“昨日申时三刻。”
“那何人所为呢?”
“惭愧,我等也不知是何人所为?昨日有道友留信,着我和少康大师于城西相会,我等前去未见到其人,却看到另一个道士,便追了下去,不成想人却追丢了。只好回到这家客店,不成想承惠大师已然圆寂。”
“快带我去见承惠大师。”马岩急道。
少康大师怒气大增:“人死如灯灭,道士你还想恶心承惠大师的遗体不成。”
“你莫非是想让老道揍一顿不成。”马岩也怒气冲冲的道。
裴桐急忙拦着道:“大师,绝无此意,念着大师平日的修行,想瞻仰下大师的遗容,送一下大师。另澄观大师,昨日所见两个道士是何人可否告知?”
澄观大师也拦住了怒气腾腾的少康大师,说道:“诸位请随我来,昨日留名的道人是巴郡巫教的张万福,说知道随韩仲时前往护法的六位弟子下落,到了地方看见的道士应是陆法沉。”
裴桐等人不知陆法沉是何人,一脸茫然。
马岩回道:“陆法沉是赵归真的师兄,同为道门少清一派,妄想成为护国法师,师兄弟两人往年祸国乱民,草菅人命,被道门除了名。这两人都已二十年不入江湖,想不到再此地见到了。”
“届时有请真人降妖除魔。”澄观大师道。
“你两个是为韩仲时那娃来的,佛门慈悲,人家小娃当年为你佛门舍利远行,现家不能回,族也差不多被灭了。还追到这里也不放过。嗯?”
“阿弥陀佛,我等一为请回舍利,二为救出护法六徒,听闻石头和善与是被韩仲时所害,只是想来问个清楚,也不敢伤害韩居士的姓名,届时回到长安能在寺门听闻佛法即可,使韩居士能修身养性,二来有个立足之地。”少康大师如是说道。
“我谢过大师,据我知道石头与善与绝不是仲时害的,待见到仲时一问便知。”
“哦,到了!”说完澄观大师推开客栈内的房门,见到承惠大师仰卧在床铺上,面如黑炭,神情峥嵘,仿佛生前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众人见了无不动容,一代高僧就此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