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狂欢之夜
就在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随后是衣裙窸窣的声响。白袍老人正要开口,先前那个人却先说话了:“夫人,您一路尾随我,请问有什么事吗?”
声音丝滑,宛如最香醇的巧克力,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一听到这个声音,老人忽然顿住。
“公爵大人,请原谅我的冒昧。”是温柔女声,带着一丝微颤,显然,说话的人虽然极力克制,也难以抑制心底的那丝激动,“您的行踪一向神秘,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你。”
“如果是夫人找我,只要派人到我家中打声招呼,我便会上门拜访。”他的声音一丝含笑,“请问是什么事呢?”
女人也踌躇了好一阵才开口:“公爵大人,我很抱歉,我为我的妹妹,向您再一次道歉……”
“对不起,请问您的妹妹是……”
“芙兰,芙兰·格鲁达。”
“哦……”这个字拖得长长的,他道:“是的,我想起来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吗?”
“我,我……”女人的声音真是万分为难,带着一丝颤抖的哭音,能令任何听到的人感到心软,对面的人却没有别的反应。忽然响起一记沉闷的响声。即使白袍老人正在自己身边,舒夏也忍不住透过书与书架的间隙往外看,阿兰达跪下了,而在她的面前,男子的身材显得格外颀长,却没有搀扶她。他戴着金色的面具,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那姿势,让舒夏忍不住看了身边的老人一眼。
在那种冷漠遥远的气势上,两者何其相似!
“夫人,请不要这样。”他这样说着,却不见有什么动作,反而在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仿佛忽然发现茶几上的花朵可爱,伸出手指取出一枝,放到鼻间轻嗅。
阿兰达跪在地上,纤秀的身子轻轻颤抖。终于,她深深叩下头去,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她哑声开口,却是昔日的称呼:“撒卡寻少爷,芙兰她,是真心爱您的!”
撒卡寻没有答话。
“您还记得吗?去年的这个时候,你们还是城里最受欢迎的一对。您驾着马车到我家里来接她,你们每天都在一起。她是那么的爱你,你也是那么的爱她,你们距离成年,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只差一点点,她就可以成为你的天使……”
“夫人,你说得一点也没有错。”撒卡寻开口了,“就差一点点,她就会是我的天使,而我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可是,是谁破坏了这一切?”
“她绝对不是故意的!”阿兰达哭道,“她是太爱你了,一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是你拒绝了她的天梦罗杯,所以她才会一时想不开,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
金色面具遮住了撒卡寻的脸,是一个绝美的面具,唇边带着一丝淡得几乎看不到的笑。顿了一顿,撒卡寻道:“那么,夫人,你到底想怎么样呢?如果仅仅是为了谈这件旧事,恕我不能奉陪了。”
“不,不,请等等,请等等。”阿兰达哀求,“只有你能救她,撒卡寻少爷,只有你能救她,请你救救她吧!”
“救她?”撒卡寻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怎么救?”
阿兰达却像是濒死的人得到了最后一块浮木,有些激动地捉住他的袖子,“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救她!”
“她已经在地狱了。”
“是的,她在地狱。可是,哪怕最堕落的人,只要有人给她爱,只要有人能让她爱,她便能得到救赎。撒卡寻,在这个世界,她只爱你一个人,只有你能救她!”
“你要我去地狱救她?”撒卡寻微微俯身,望向阿兰达的脸。在微微烛光下,这张脸美得如此凄迷,与另一张脸确实非常相像。面具之后,他微微地笑了,“夫人,您真是会开玩笑。”
“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不是吗?”察觉到他的拒绝,一直哭泣哀求的阿兰达,声音蓦然因为绝望而冷硬了起来,“公爵大人,芙兰离开已经一年了,您没有任何固定的恋人,也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天梦罗杯。为什么?而您的翅膀,现在是什么颜色呢?恐怕,已经开始变黑了吧!”
撒卡寻猛然站了起来,舒夏以为他会发怒,结果没有。他只是将那朵淡黄色的花朵折下来,轻轻簪到阿兰达的发髻里,低下头,在她耳边,极温柔地道:“夫人,我想,您今晚一定是喝多了,不如,让人送你回去休息吧?”他说完,轻轻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那一瞬,不是舒夏眼花,她确确实实看到,在他的唇与阿兰达的额头碰到的一瞬,有肉眼难以察觉的淡淡雾气,一掠而过。不会比花瓣上的露水被朝阳蒸发时更浓烈,却比它更快地消失在空气里。
被吻过之后的阿兰达怔怔地站在那儿,撒卡寻走到走廊上唤来了使女。使女扶起半跪着的阿兰达,阿兰达才想从梦中惊醒似的,“我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撒卡寻含笑道,“我喝得有点多,正想进来休息一下,没想到就看到您在这里。但您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大舒服,所以我把您的使女叫了来,希望您不要嫌我多事。”
“哦,怎么会?非常感谢,我可能也喝太多了。”阿兰达提起裙摆向他行礼,“谢谢您的帮助,祝您玩得开心,先生。”
使女扶着她离开,她抚了抚额角,脸上有点疑惑。不过,当一位客人与她打招呼时,温柔的笑容又回到了她脸上,她又是一个得体的美丽的女主人了。
书房内,撒卡寻将门关上,转脸望向书架,“出来吧。”
白袍老人和舒夏一起走了出来。
撒卡寻一怔,声音里有些意外:“父亲大人?”
“没错,是我。”老人沉声,“你要不要把我的记忆也清洗一下?”
“我是这么想,但是很可惜,我做不到。”撒卡寻摘下了面具,露出底下美得近于妖异的容颜,他望向舒夏,露出一丝笑容,仿佛一个亲切的朋友,“哦,父亲,你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
“这位小姐不属于这里,我要带她去圣殿。”
“要把她关起来?真是太残忍了。”
“我必须知道她是怎么来的。”
“哦,她大概是不小心碰到了某处时空的虫洞,被卷进来了。”撒卡寻说着,向舒夏微笑,“她一直以为这还是她的世界,想去找她的朋友呢。而且,她没有丝毫能力,绝对安全,不是吗?何况,爱玛太太已经将她留在拿多郡的城堡里,作为我的贴身侍女。只是,舒夏小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穿着这身衣服?”
在这个时候说因为不想看到他而拒绝待在城堡是不是找死呢?没有一秒钟犹豫,舒夏道:“约丽丝小姐带我来的。她说这里很缺人手,希望我来帮忙。而我也很想见识一下城里的热闹,所以就来了。”
“没有经过主人同意,就擅自行动,是不对的。”撒卡寻说着,重新戴上面具,“跟我走吧,回头我会和侯爵说的。”他说走就走,舒夏立刻跟上去,他又停下,转身,向白袍老人道:“父亲,不一起回家吗?还是,您要继续玩一会儿?”
白袍老人看着两人,久久不语。舒夏不敢回头看他,手心已经捏了一把冷汗。
“不了。”老人终于吐出这两个字,“你先回去吧。”
“是,愿父亲大人玩得愉快。”撒卡寻说着,转身离去。他的声音非常轻松,让人觉得秋日的清朗天空,仿佛没有一丝烦恼。
马车停在后花园,上了车之后,撒卡寻脱掉了面具,“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偶遇。”舒夏简单地答。
“对于救命恩人,你都是这么冷淡的吗?圣殿里的刑罚,我小时候听着都吓哭过呢。”
路边的光线透进马车,时明时暗,偶尔照耀他的脸,他的眸子如同月夜下的湖泊,唇着含着一丝笑意,神情语调,就像在和一位心仪的女孩谈论风花雪月。然而舒夏知道不是的。她淡淡道:“少爷,您还是戴上面具吧。”
“为什么?”
“戴那种面具,比带这种要轻松一点吧?”
撒卡寻的表情停滞了一下,继而一笑,没有答话。
他的笑容非常美。容颜美到某种程度,会令性别模糊。舒夏看着他,道:“我当然感谢你把我从你父亲身边带出来,可是我也知道,如果你父亲当时是说让我回家,你恐怕就要提议把我关起来了。”
说到底,他只不过是想和父亲对着干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常理解这种心态,虽然,她从来没有反抗过长辈,也没有什么长辈来让她反抗。
但,就是如此清晰地知道这种心情。
需要做点什么,才能稍稍缓解重重心事的心情。
撒卡寻没有说话,重新将那具华丽的面具戴在了脸上,仔细地在脑后系上带子,懒洋洋地靠在了车壁上,“嗯,我得重新考虑一下,要不要清洗你的记忆。”
“我无所谓,对于今晚所见的一切,我并不想记得。”
“舒夏,作为一个淑女,你不该这样说话。”
“对不起,我只是个使女。”
“那么,我的使女,说说看,你为什么不留在城堡,反而跑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她原来是为了赚路费以及打听回家的路,而现在……还有这个必要吗?舒夏的心一直往下沉,下面是浓雾深锁,看不见底。她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忽然怀念那杯令头脑发晕的热酒的滋味。
“想不想喝一杯?”撒卡寻没有执着于答案,忽然这样问。他没有看舒夏,脸正朝向车窗外,外面是喧闹的人群,马车前进的速度慢得让人头疼,他让车夫停下来,然后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回身,将手递给舒夏。
舒夏想也没想,搭着他的手臂,下了车。
然后,立刻被人流淹没。
这才是狂欢。
人们手挽着手,踏着拍子往前走,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两队人马相遇,就要以歌声来决定谁先让路。两人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平时只需要十几秒钟就可以穿过的街道穿过,到达一家小酒馆。酒馆的门关着,显然老板和侍者也玩去了。不过门也只是虚掩,撒卡寻一推就开,然后自己去酒柜里挑了酒和酒杯,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
“这里没有人。”舒夏没有坐。
“不好吗?”
不好吗?在主人不在的情况下进来吃吃喝喝,还“不好吗”?
“玫瑰火焰。”他将酒递给她,“看来你喜欢这种酒。”
“不,我对酒不在行。”
“你身上有这种酒的味道。”
“那真是太好了。”舒夏端起来一饮而尽。这一次,咳嗽不用压抑,她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面前递过来一块手帕。
“注意你的风度,小姐。”他已经解下面具,酒吧没有点蜡烛,好在街边灯火通明,透过玻璃窗照进室内。他背对着窗户,逆光下瞧不清脸色,只看到他给自己斟酒,然后仰首喝完,和她一样,毫不遵守爱玛太太所指点的饮酒礼节——红酒,无论如何都不能一口喝完的。
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桌子上的酒瓶增加到三瓶的时候,舒夏知道自己不能再喝下去了。虽然大半是撒卡寻喝的,但至少也有四分之一进了她的肚子。而对于连啤酒都不喝的人来说,四分之一也够她好看了。
可是,当人有了几分醉意,酒便好像不是酒了,更像是****,而嘴里又越喝越渴。脑子已经在喊停,嘴和手却已经独立出来了。那天晚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自己喝到了什么时候,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不过,第二天早上醒来,头疼得快要裂开,而比宿醉的头疼更让人头疼的是,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撒卡寻身边。
她的第一反应是揉眼睛,然后去看自己的衣服,还好,虽然已经睡得皱巴巴,但该在身上都还在身上。她在尽量不惊动同床人的情况下坐起来,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窗帘密闭,不过还是隐隐透光,想来已经不早了。房间不大,布置看上去很一般,无论是她住过的城堡还是约丽丝和阿兰达家,都远远胜过这里。难道这是撒卡寻的家?应该不可能。
而撒卡寻睡得正香,长长的微卷的头发披了一枕。她这才发现他的头发是红色的,夜色中看来总以为是黑色,其实是像颜色最深的红酒,就那昨天的玫瑰火焰——哦不,不能想酒,想到酒,她已经快要吐出来了。
虽然脑子正晕,还是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床上的人像是听到动静,翻了个身,慢慢睁开睁,并不是很清醒地看了她一眼,又闭上,然后,才猛然睁开眼——他的反应和她一模一样,第一先看身上,第二就开始打量四周。
舒夏笑了起来。只是微笑而已,没有出声,并且很适时地用水杯挡住了脸,但撒卡寻还是从她微微抽动的肩膀确定了她的表情,慢慢走向她。
他拿走了挡在中间的水杯,手撑住她身后的柜子。她退到背心抵住柜面,他还是逼近过来,将她圈在手臂之内,低下头,在她耳边道:“看来我们度过了一个特别的夜晚,是吗?”
他的声音真是该死的该死的诱人,没有束起来的长发因为低而垂下来,滑过她的面颊。不由自由,她微微战栗,“不,我想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觉得应该发生了什么……只可惜我喝了太多了,”他仍然是低低的语调,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靠得这样近,寻找到她的唇,“不如,再让我回味一下吧……”最后一个字,含糊地消失在唇间。
舒夏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真的吻下来。然而,真实的触动传进大脑,手刚刚一动,就被他的手收紧,他的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并不算用力,却足够化解她一切的挣扎。
她徒劳地想挣脱,但都失败了。不管是想抓他的脸或者是头发,还是试图咬他,踩他,都被他轻易地闪避,并借助她的动作,更进一进地控制了她。她整个人都在他的怀里,被吻得密不透风。直到她的脸因为快要窒息而涨得通红,他才慢悠悠地放开她,手从她的头上收回,指尖多了一小簇蓝紫色的花。
那是阿兰达昨天临时从卧室剪下的勿忘我,这种花不会萎败,只会干枯,是制干花的好材料。只是被她戴在头上睡了一晚,已经惨不忍睹。
“送给我好吗?作为第一次约会的纪念。”
虽然是问,却已经将它收进了口袋。舒夏已经凌乱的发髻再也维持不住,散开来。她咬着唇,转过身背对他,想重新挽起来,手却微微发抖。
他在后面握住了她的手,从她手里取走发簪,“头发放下来更好看——”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一直安静着的女孩子猛烈地动了起来,她抢回了发簪,然后一簪扎向他的脖子。他在这瞬息之间避开了要害,但尖锐的发簪前端已经刺透了衣服,在肩头留下一片刺痛,他忍不住呻吟一声,将她甩开。
她退后三四步才站稳,漆黑头发披下来,脸色苍白如雪,唇却格外红润,眼睛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一丝表情,手上犹紧握着发簪,簪尖沾了血,已经红了。
“原来约会纪念是这个。”破裂的衣服口子上也有同样的红色,撒卡寻微微吸了口气,“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恋人?”
“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舒夏一字一字,冷冷地道,“对于一个强暴我的人,我应该有多客气?”
“强暴?”撒卡寻笑了,笑得温柔极了,“小姐,你好像不太明白强暴的意思,要不要我示范一下?”
他上前一步,舒夏便退一步,直至退到墙角,无路可退,脸色仍然煞白,眼睛格外黑,幽深如同深井。她一直盯着他走近,盯着他,然后,眼睛一闭。
晕了过去。
撒卡寻愣了一下,脸上带着压迫力的表情消失。他皱了皱眉,推了推她,没有反应。他试探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结果被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他打开房门,外面是道走廊,两边是门对门的房间。显然,这里是间小旅馆,而且位置正在酒馆的边上。他让店里的侍应带着他的口讯回家,然后让老板娘带上毛巾和热水,回房间。
他没有戴面具,天人一般的容颜让老板娘一路没有停嘴,不停找话说。他问道:“我们是怎么来的?”
老板娘连忙答道:“昨天你们在我姐姐的店里喝醉了,我们从街上回家已经快天亮,看你们两个这个睡,怕你们要着凉生病,就把你们扶过来了。哈哈,我们这里虽然简便,不过东西绝对干净,这个请先生尽管放心。如果您的恋人不舒服,我想一定是因为昨晚着凉了,我可以去请医生……”
“谢谢,不用,我就是医生。”
他说着,接过水和毛巾,关上了房门,然后将舒夏衣服的领口和袖口的系带解开。女孩子的肌肤白皙,更有一种无法在天梦罗城看到的细腻,就像最上等的羊脂玉,没有一丝瑕疵。他嘲笑了一下自己这个时候还会分心,然后用加了酒的热水擦拭脖颈和手腕,用以带走热度。毛巾擦到领口的时候,碰到脖子上的红绳,绳子很细,坠着一块玉。天梦罗城的女人只爱五颜六色的宝石,很少戴玉,即使是戴,也是宛如碧水般的翡翠,他几乎没有看到过这样澄净温润的白玉。
那是一只玉鱼儿,雕工很精致,衬着她的肌肤,很美丽。
舒夏再一次醒来,已经晚上。床边点着一支小蜡烛,罩着深蓝色的玻璃罩,这样的光线让房间看起来像是笼罩在弯月的浅浅月色中。
眼睛适应了这光线之后,就发现这已经不是早上的房间了。整个房间雪白洁净,连窗帘都是白色,一层较厚的绒布用以阻挡光线,一层轻薄的绸布随风飘飞。起床之后,才发现自己的睡衣已经换过了,这件衣服虽然也是从头罩到脚,料子却轻薄极了,近乎半透明,舒夏吓得立刻缩回了床上,四下里再三检查,终于确认没有第二个人,才松了一口气。
房间很大,比城堡她住过的客房还要大。斜对着床的方向,是延伸出去的露台,门没有关,沁凉的晚风就是从哪儿吹进来的。
露台呈半圆形,放眼望过去,下面是片极大的花园,楼下有灯光透出来,只照得亮前面一小片草地,玫瑰花开得很鲜艳,晚风中有醉人的香气。远远的地方还可以看得见灯光,喧闹声隐隐传来,那边显然有狂欢的人群吧,这里却极安静。
舒夏在床边找到一条羊毛披肩,裹上它往楼下去。头还是有点疼,有点晕,她需要水。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喜欢在卧室里准备水,偏偏房子又一个比一个大。走出几十米才看见楼梯,四周静极了,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连脚步声都消弭。她正要下楼,却忽然听到隐约的说话声,极度的寂静中,只是耳语也被放大,舒夏停下脚步,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叫舒夏。”
即使是化成灰她也认得出的声音,撒卡寻。
“听上去就是个异族的名字。”这是那位在书房时相遇过的白袍老人的声音。
“您不是不知道,她本身就是个异族人。”撒卡寻的声音里有丝散漫的笑意,“不过,现在是我的人了。”
“在你成年之前,你有足够的玩耍时间,我不会干涉。”老人道,“我只希望,你要明白你自己的处境,”他的声音微微一顿,“你的时间,并不多了。”声音之中,有一丝严厉。
撒卡寻没有答话,舒夏听到细微的水流声响,接着撒卡寻问:“要来一杯吗?”
老人不再有动静。片刻之后,撒卡寻道:“很晚了,父亲还是早些睡吧。”
舒夏听到这里,没有再听下去,她略微加快步伐下楼。楼下是大客厅,蜡烛照亮四壁,一名使女正坐在沙发里打盹,舒夏倒水的动静惊醒了她,她立刻站起来,“舒夏小姐,您醒了?”
舒夏起先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倒被吓了一跳,险些呛住。很明显,这里是撒卡寻的家。只是,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醒了?”楼梯上传来撒卡寻的声音,他下楼来,脸上带着笑,“睡得还好吗?”
他的笑容浅浅,眸子里有微微光芒,问得亲切,就像对待一个极好的朋友,恰到好处的放松与亲昵,“饿不饿?厨房并没有休息,想吃点什么?”
“不用,谢谢。”舒夏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往后退了一步。
哪怕他表现得再无害,她也不可能忘记他一步步逼近的样子。
“那真可惜,厨师的苹果派可是非常有名的,刚好花园里的苹果熟了,材料用十分新鲜。哦,妮娜,你回去休息吧,辛苦你了。”
使女拎起裙摆一欠身,就要退下去。
“等一下!”舒夏蓦然叫住她。用什么理由用什么理由?拜托,什么理由都好,只要不要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个人!舒夏快步走向使女妮娜,“我跟你一起走吧。”
妮娜一愣。
舒夏道:“我也是使女,麻烦你,带我去使女的房间吧。”
“哦,小姐,您,您在开什么玩笑?”妮娜说着,不太确定的视线看看舒夏,又看看懒洋洋站在柜子边的撒卡寻,“您、您是少爷的恋人,怎么能住使女的房间?”
恋人!
舒夏的脑神经被这道晴天霹雳轰得外焦里嫩,她有些慌乱地抓住正要离去的妮娜,“不不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哦,那是怎样?”温柔的声音响在耳边,撒卡寻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双臂极温柔地拥住她,唇几乎贴上她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音量,慢慢地道:“听话一点,不然,晚上也许我会走错房间。”
舒夏整个人僵住。
而妮娜,看到如此亲密的景象,脸微微发红,低头赶紧走了。其他的使女们还在房间等她的消息,因为她们都想知道少爷带回家的恋人到底长得怎么样。
撒卡寻少爷的恋人啊,拥有罕见的黑头发和黑眼睛以及又白又嫩的连婴儿都要妒忌的肌肤,当然,最让人妒忌的,是她拥有撒卡寻少爷的爱啊!
当然,她绝对想不到,她代表着所有女人所妒忌的对象,此时已经全身僵化,连回头的力气都丧失了。舒夏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样害怕一个人,怕到,连他的呼吸都能给她无穷压力。大脑丧失了正常的能力,她开始想,不知道他肩膀上的伤好了没有,如果没有,如果真的伤得很重,他会不会报复?而她现在又落到了他手里……
不对!
错误的思路必须赶快纠正回来!
她不能怕他,她也没有必要怕他。
第一:会伤到他,是出于自卫,是他首先侵犯了她,责任在于他。
第二:他财大势大,身份高贵,而她只是个使女,一无所有,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想斗赢他基本是妄想。不过,她至少可以尽量离他远一点。
第三:一定要离开这里!
“想好了吗?”
撒卡寻的声音带在低笑,脸仍旧俯在她的颈边,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嗯,手感真是好极了。哪怕是最上等的丝绸也及不上这丝滑的触感,何况,丝绸哪里有这样的温润?
“你想摸到什么时候?”怀里的人冷冷地开口了,不再是刚才那种连声音里都带上了惊惶的样子。她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他,“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当然,”他微笑,“去你房间还是我房间?”
“就在这里。”
“好的,要酒吗?”
“不用,谢谢。”舒夏在沙发上坐下,默默地对自己说这辈子都不要再喝酒了。
“那好吧,”撒卡寻在她对面坐下,“开始吧。”
“嗯。”舒夏望向他,视线本来应该直视他的眼睛,然而可惜,那双眼睛如同湖泊,一旦对视,便莫名地觉得自己会被吸了其中。为了谈话不至于被自己这荒谬的错觉打断,她把视线定格在他的眉心。第一次在全校师生面前做报告时,班主任曾经教过她,不要看人的眼睛,否则会紧张,而看着眉心这个位置,则能令人觉得你其实已经与他对视。
虽然当初很诚恳地表达了感谢,并在事后告诉老师“真的很有用”,但实际上,她完全用不上这招。因为,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紧张的。
然而,时隔五年,这一招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想,你可能对我有点误会。”舒夏道,“相识的第一天,我不小心用了天梦罗杯,但那绝不是向你告白。你也已经知道,我的世界和这个世界完全不一样,我并不知道天梦罗杯的用途和意义,我以为那只是个普通的杯子。当然,我为我的无知而给你带来的困惑道歉,但,请不要就此认为我是个随便的女生。”想那他的一连串轻薄举动,舒夏的眉头微微皱起,要深吸一口气,才能摒除那些杂念,“我知道在你们的爱情自由浪漫,你们习惯了这样的方式,可是我不习惯。并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你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也请你放尊重些,不要再对我有任何非礼的举动。”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非常直白了。撒卡寻却只是“嗯”了一声,没有接话。舒夏皱了皱眉,打算再开口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他的眼帘半垂,长长睫毛在眼窝投出浓重的阴影,看上去很像是在无聊的谈话中忍不住打瞌睡,但其实——
舒夏顺着他的视线,停在自己的小腿上。羊毛披肩并不够将全身包裹,只够垂到膝下,半透明的白色睡裙里,小腿的线条若隐若现,镶着精致花边的裙摆停在脚踝上,对于阻挡某些不怀好意的视线起不到任何作用。舒夏猛然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你——”
“怎么了?”撒卡寻抬起了头,关切地问,“饿了?”
舒夏紧紧地攥住衣服,柔软的衣料并不足以承载她的愤怒。杀了这个人吧!让他永远地从她面前消失!她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整个人都在轻颤。然后,就在撒卡寻饶有兴致等她爆发的时候,她却慢慢安静了下来,整理了一下披肩,以便能遮住更多的位置,然后,冷冷道:“我是艾莫达侯爵家的使女,已经很晚了,我必须回去向主人报到,请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她在极怒之时,脸反而是苍白的,瞳仁便显得格外漆黑,同样宛如夜色一般的长发顺且直,垂在胸前。
“还是放下头发好看啊……”撒卡寻凝视着她,忽然低低地道。
舒夏没有听清,下意识想问一句“什么”,然而话没出口,便克制住了。撒卡寻却向她走了过来,她想后退,却忘了后面是沙发,重心一个不稳,整个人跌了上去。在身体跌上沙发之前,有人挽住了她的腰,然后,力道一松,她便靠在了沙发上,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人的重量。
以及他的吻。
灭顶而来。她再一次陷入他的包围,他非常有技巧地控制住了她,她想反抗是不可能的。而短暂的惊慌之后,她不再挣扎。他察觉到了她的顺从,吻开始变得温柔,轻轻辗转,如同对待一朵初开的花,生怕弄皱了一丝花瓣。不过很快地,他也发现了,她不是顺从,而是漠然。她的唇仍然是柔软的,带着一丝让人怀念的甘冽气息,却是木然的,没有一丝反应。
连挣扎都没有。
他睁开眼睛,结束了这个吻,半撑起身子,看着她,眼睛里仍带着笑意,“你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
舒夏看着他,不动。
“这是你在引诱我。”他抚向她的唇,低低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生气的时候,最诱人。”
“有没有告诉你,你无耻的时候最令人厌恶?”舒夏冷冷地开口,“这是你的家,并且你有足够的能力,真的想强暴我吗?可以。不过请快点,我还要赶回去。”
撒卡寻挑起眉,看着她两秒钟,然后突然地,他大笑了起来。
他笑得突兀,却不得不承认,大笑起来的他,真的光芒四射。他笑得很大声,好像真的遇上了什么开心得了不得的事。他笑着放开了舒夏,舒夏立刻站起来,远离沙发,靠到楼梯边去。
“对不起,我有点失态。”他终于停了下来,但笑意还留在眼睛与脸上,“你要赶回哪里?艾莫达家?或者,你自己的家?”
舒夏没有答话,只道:“我的衣服哪里?”
“真没耐性啊。”他叹了口气,“舒夏,你不是想回家吗?我可以帮你。”
“我很想相信你,”舒夏淡淡道,“但是很抱歉,我做不到。”
“你应该相信我,因为,离开这个地方也是我的心愿。”他的脸上仍带着笑,只是从神情,完全无法确认他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假,“舒夏,我们合作吧。”
舒夏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你知道,在阿莫昆,未成年人除了在恋爱这件事上可以随心所欲外,其实没有任何自由。我们不能参与政事,不能组成家庭,不能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一丁点儿影响。只有等到成年,结婚,我才算真正成人,真正有权决定我的人生。”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撒卡寻微笑,“因为你将是我的妻子。”
舒夏瞪大了眼睛,直觉反应:“不可能!”
“唉,你这样说,真令我伤心。”他说着,脸上却丝毫没有伤心的表情,他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在烛光下晃了晃。
舒夏吃了一惊,立刻反射性地摸自己的领口,然而一动手就知道这个动作毫无意义。灯下,他手里的东西正散发着温润光泽,它戴在她身上十几年,再也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只一眼,她就知道,那就是她的玉鱼儿。
尹士修和那个女吸血鬼都想要的玉鱼儿。
“怎么会在你那里?”舒夏质问。然而问完,舒夏就悲哀地发现,今晚自己总在做无意义的事。怎么会在他那里?自己的衣服都可以不见,一件首饰当然也可以在他那里。
“我想,就是这个东西把你带到阿莫昆来的吧。”撒卡寻在灯下看着那只玉鱼儿,眼神有一种很迷茫的温柔。这是舒夏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表情”,之前那些笑容,不过是另一种面具。而很快地,他把视线转向她,面具很快戴上了脸,他笑道:“可以带你来,也可以带你回去。哦不,是带我们一起回去。”
舒夏紧抿着嘴,略一沉吟,走到他对面的沙发坐下来,道:“请详细点说明。”
“这样的玉,在圣殿上有一块,用来打开地狱之门,将所有有罪的人打入地狱。我不知道你的世界是哪里,不过我想,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不是来自地狱。”他仍然懒洋洋没有正形,指尖拈着那只玉鱼儿,以同样没有正形的目光扫过舒夏露在羊毛披肩外的睡衣。
舒夏冷冷道:“如果真的能回到我的世界,相信我,会有成千上万比我更优秀的女人。”
“哦,那非但不是地狱,而应该是天堂了。”撒卡寻笑着把玉鱼儿扔给了舒夏,“不过这个东西除非遇上虫洞,否则一定要有咒语才能用,而在我成年以前,我是不可能接触到咒语的。你到底是怎么来的,记得咒语吗?”
舒夏接过那块玉,有着强烈的不真实感,不敢相信这只看上去很普通的玉,有着带人穿越时空的能力,而虫洞……“什么是虫洞?”
“嗯,怎么说呢?就像道路吧,连接不同的时空。只不过这种道路并不稳定,也不固定,它可能随时随处出现,也可能随时随处消失,就像虫子无意识钻出来的洞,无迹可寻,全靠运气。”撒卡寻简单地解释,“所以,我们需要合作。以我现在的能力,我可以伪装成已成年,至少三天之内,不会被人发现。然后,你要在这三天里成为我的妻子。当我们完成结婚仪式,我们便不再受任何约束,拥有绝对的自由,可以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那咒语呢?”
“在圣殿,你去拿。”
“我?”舒夏睁了睁眼,“我怎么去?”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未成年人,你可以踏入圣殿,咒语就刻在地狱之门上。不过,小姐,如果同意合作,就一定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烛光下他的眼睛让舒夏不敢多看,只道:“你说。不过同样,我也有条件。”
撒卡寻往沙发上一靠,气定神闲,“先说说你的。”
“如果没有我的同意,我们之间不能有任何的身体接触。”
“真糟糕。”撒卡寻叹了口气,“我的条件,恰恰是你必须听从我的一切安排,包括,任何时候任何地点的身体接触。”
舒夏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在她开口之前,撒卡寻道:“小姐,我们要扮演夫妻或者未来的夫妻,总要有点表示。我不可能碰都不碰你。这样吧,我保证,以后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你的允许,我绝对不会碰你。”
舒夏稍稍放心,“那么,接下来怎么做?”
“不要心急。”撒卡寻靠在沙发上,懒洋洋一笑,“你可以选择坐下来陪我喝杯酒,也可以选择回房间休息,或者,让厨房准备些苹果派?”
他的话还没说完,舒夏就已经站了起来,转身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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