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祥预感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如果当时我没有回学校就好了。”
商微低头,喝着杯里的日式清茶,清淡的味道在舌尖随时消融不见,心里却蒙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如果当时我陪在那里,是不是纪轻就不会发生那场致命的意外?”她说着低下头,眼睛灼痛,一如四年前的那个初秋的下午。四年过去了,她心里的灼痛没有减轻半分,可是不管怎样都哭不出来。
“别这么想,”言生锦不忍心,“小微,这件事与你无关。”
商微扯了扯嘴角,“这句话临郡也对我说过。”
言生锦微觉意外。
在她印象中杜临郡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那时候他学广告设计,广告学院那里那帮人总是些所谓艺术家的脾气,行止十分放浪。杜临郡虽与他们不同,但他身上那种少见的疏离寡言,使他看上去仍是独树一帜的。
然而很明显,他对商微不一样。
言生锦慢慢寻思,这种“不一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头到尾回想之前的点滴,言生锦完全找不出杜临郡爱着——或者说暗恋着商微的痕迹。
那么……
“生锦,”看到她一直出神,商微忍不住轻轻喊,“这些事你忘不掉,是不是?”
言生锦一愣。
“重逢的这段日子,我一直想问你这三年,过得好吗?”商微望着她,神色十分柔和,十二分哀恸,“恕我直言,是不是纪轻的事,你还——”
“我只是有些问题想弄明白。”言生锦打断她的话,轻轻吸气,下意识地逃避开商微的眼神。
她不想提,商微唯有保持沉默。
但她清楚地知道,世界上忘不了纪轻的不止自己一个,因纪轻的死而受到强烈打击的同样不止自己。
言生锦之所以曾离开本市三年,就是为了逃避这里所带来的黑色记忆。
“很可笑,对吧……”言生锦喃喃,忽然整个地垮了下来。
商微怔怔地看着她。
言生锦捧住额头,声线喑哑:“商微,如果能重新来过,那么,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去追求纪轻。”
商微直视着她,咬住嘴唇。
言生锦喜欢纪轻,从一开始就喜欢纪轻。虽然那时他是比她低一届的师弟。
虽然他那爱玩爱笑的性子,与言生锦的老成持重并不搭调。
虽然后来他已有了心爱的女友商微。
虽然他现在早已去世三年……
虽然她逃离这个城市整整三年,但她还是回来了。无法逃开,索性不忘,索性回来。
“可是生锦,他已经死了。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商微一字一句,“你不该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提起他。”
言生锦苦笑,“小微啊,你这是在劝我,还是在劝你自己?”
泪意忽然涌了上来。商微想,世上到底有一个言生锦和她感同身受。
言生锦直视着商微,“小微,你忘掉纪轻了吗?不要再自欺欺人,你已经嫁给杜临郡,可是你的心根本不在他身上。”
商微一震。
“商微,你什么都不清楚。你甚至不知道,杜临郡他从一开始就对你存了心思。”言生锦的语气越来越重,直直盯着她,“杜临郡他早就喜欢上你了,他甚至有可能——”
桌上手机蓦地响了起来。
商微尚沉浸在言生锦所带来的震惊中,心下一抖,直觉地握住手机。
言生锦住了口,生生别开脸。
商微看她一眼,极力定下神接起电话。是杜临郡打来的,商微听着他的声音,呼吸微微急促,“……已经吃完了……嗯,你过来吧。”
挂断了手机,厢间里静了下来。
“是杜临郡?”言生锦的神色已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问,“他要来接你吗?我开了车,直接送你回去就好。”
“呃,我和他一早说好了。”
“哦……”言生锦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得出他是真正爱着你。”
商微怔忡。
言生锦对临郡究竟抱了什么情绪?她方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前两次言生锦一遍遍追问她与杜临郡结婚在一起的事,方才却又直截了当地说,临郡从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心思。
商微想,怎么可能呢。
“生锦,你的话……”
“小微,时间不早了,关于方才一些话,我以后会跟你解释。”言生锦看看腕表,声音也压低,“但是请答应我,不要告诉杜临郡。”
商微疑虑地看着她。
“小微,告诉我你不会对杜临郡提。”言生锦加重了语气。
她的眼神太过逼切,商微不由得点头,“我知道。”
言生锦呼出一口气,颔首,“我们走吧。”
两人一起走了出去,言生锦陪着她等在餐厅的门外。
不一会儿杜临郡就到了。黑色轿车缓缓驶近,他下了车,眼光先看向商微,似是扬起了嘴角。
接着他又朝着言生锦看了一眼,微一点头,算是一个招呼。
言生锦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几句简单的寒暄,杜临郡的神态看起来很温和,但其中又有种冷淡之意,言生锦看着他给商微打开了车门。
“生锦,再见。”
小微从车窗口向她挥手。
言生锦回以微笑。
一直望着轿车后影消失,她的眼神蓦然变得冷硬。
车里开了空调,气温有点低。
杜临郡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路,却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累不累?”
“还好……”
她的手是微凉的,杜临郡把空调温度调得高一些,漫不经心地问:“晚饭吃得开心吗?”
商微点了点头。
心里压抑了太多的话,可她记得自己答应过言生锦,不可对杜临郡提起。想到这里心里就浮动着说不出的焦躁。
十字路口处红灯亮起,杜临郡缓缓停了车。
“家里的医药箱,是不是你动过了?”杜临郡回头,仔细地看着她,“早上起床感冒了?”
商微张了张嘴,瞪着这个心细如发的家伙。
杜临郡笑了,“感冒了也不说,真是孩子脾气。”
“怕你担心嘛。”商微别开了脸。
他的温柔,若是放在平时她只觉寻常。只不过现在……在听到言生锦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之后,商微的心里泛起了波澜。
临郡他……从一开始就喜欢着自己?
一路静静开车回家。
家里药物齐备,杜临郡找出体温计,又倒来一杯水,看着她吃下药去。
这时商微也觉得累了,“已经没事了。”
“下次生病要告诉我。”
他神色十分平静。
商微听出了他话里的些许不悦,心头一动。
杜临郡待她很好,但他并不是没有底限的。他似乎……不喜欢她有事瞒着他。
商微再一次记起了与言生锦的那些话。
“体温很正常。”他收起了体温计,把她的头发拂到了耳后,“小微,回房休息了。”
商微定定神,跟在他的身后乖乖上楼。
躺到床上后漫无边际地想了许久,仍是摸不清头绪。临近睡去了,她又听到身畔的临郡在喊她的名字。
商微轻轻应着,听到他说:“小微,以后别去见言生锦。”
话音落地,商微的睡虫在一瞬间飞走。她翻过身,在黑暗中望着杜临郡,“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想起以前的事。小微。”
这显然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答案。
与言生锦的会面,无可避免会让她想到以前的事,想到以前的人,想到……纪轻。
如今杜临郡是她的丈夫,作为丈夫,他必然是不愿自己的妻子想着别的男人,并被过往的旧事所困扰。
也许他是对的。
杜临郡把她拥进了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
商微缓缓闭上了眼睛。这个男人,一直给她一种安全而温暖的感觉。
那是和纪轻带给她的强烈心动不同的。
只是她想不到,此时此刻这样的杜临郡却让她产生了不安。
弥漫而来的浓重不安。
夜深人静之时,商微试着回想三年前。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与临郡走到一起的?
三年前。在纪轻死后的那个秋天,冬天转眼就铺天盖地地到来。
商微对那段时期已没了什么印象,依稀记得自己仍是过着寻常的校园生活,只是时不时的,她还是会去纪轻的公寓。
她总觉得纪轻活着,不可能就那么死了。
房间的东西大多已被纪轻的家人带走,只剩下孤零零的书桌与床。商微有那边的钥匙,她有时候会过去,什么也不做,只伏在那张床上静静地睡一觉。
那间公寓在传出有人中毒死亡的消息之后,房东并没有因此而把屋子转让,而是一直由杜临郡租住。
他一直没有再找别的室友,一人把房子租了下来。
公寓里静得出奇,没有了纪轻,连言生锦也再不曾来过——是了,言生锦那时已离开了本市去了外地。
一个是全然逃避,一个是不相信事实。
杜临郡看在眼里。同样爱着纪轻的两个女孩,处理方式是多么不同。
他对于商微经常性的到来从来不说什么。
彼时的商微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本身对杜临郡来说是一种变相的打扰。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甚至注意不到房间主人的存在。
只是杜临郡已不像往常一样待在房间,有时他会走出客厅倒一杯水,动作极轻地放在桌上。
商微有时候会喝,有时候会任水凉掉。
如果水凉掉,杜临郡会再次走出来把凉水换掉。商微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偶尔会开始和他聊上几句,就是无关紧要的简单几句。
多数时间是沉默的。
然后有一天,她在生病的时候去了公寓,一去便倒在床上昏睡了半天。
等杜临郡发觉的时候,她已经高烧39℃几近昏迷。
他送她去了医院,期间又通知了她的父母。
病好之后,商微性子比以前平定了许多。纪轻已经不在了,彻底认清了这个事实,从此她尽量不再去那间公寓。
但是无论如何也得感谢杜临郡,于是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她把钥匙交还给他,并说要请他吃饭。
杜临郡同意了。
席间气氛十分沉默,她与他原也算不上多熟,何况他们共同的话题只有纪轻,而这个又是他们竭力避免去谈的。
杜临郡问她:“听说下个月你们学校会有演出?”
“是的。”那场演出商微也有参加。那段时间她把训练课充分利用,竭尽最后一分力气把自己投入到了刻苦的训练中,做出的成绩也达到了巅峰。
她很自然地问:“要去看吗?”
杜临郡略一犹豫。
“我有票,可以送给你。”商微对他说,“如果有空的话,就带你的朋友一起去。”
她给他几张票,后来他果然去了。
他是一个人去的,默默地看完了演出。
一直到结束之后,商微才从学校门口看到他。
那时正是二月份,春寒料峭。黄昏之时,华灯初上。站在路灯之下的杜临郡穿一件深色风衣,整个人有一股临风孤立之态,犹如雪山之巅的一棵树。
商微也不知他在那里待了多久,连忙向他跑过去,“你……看演出了?”
他点点头,脸上蕴着极淡的笑意,“谢谢你的票。”
商微微微一愣,这是认识他以来头一回见识到他的笑。
初春料峭的风似乎都变得温暖起来。她默默地回以一笑,“不客气。”
“圣诞节那天你有时间吗?”他淡淡地问,“我有两张自助餐券,想回请你。”
圣诞节。商微有些发愣,想到节日里的热闹,自己如今的孤清,不由微微地苦笑。
她没有犹豫,很自然地点头同意了。
是的,最初她与杜临郡之间就是平淡而客气的——
表示感谢,回请吃饭,这一切都属于成年人之间的相敬如宾。
商微在回忆起来的时候,自己也想不通,怎么就是因着那些平淡的交集,慢慢地与他相熟起来。
只是那时,她从未朝着男女关系这方面考虑。
她一直以为他也如此。
而这样的平淡的交集,却堪堪地持续了两年。
对连朋友也算不上的一对男女来说,这样的交集能保持两年,自然也不是靠互相请客吃饭那么简单。
第一年的春天,杜临郡接到上司独立安排给他的一份Case,这单广告是给当地一家杂志策划饰品类的平面宣传广告,成败在此一举。若是完成出色的话,他很有可能得到年初的晋升。
接手之后杜临郡找到了商微,问她愿不愿意当他的模特儿。
“模特儿?需要做什么?”商微对广告业全不熟悉。
“平面模特,只需要拍几张照片。”
他答得很简单,但是做起来却一连忙了几天。
印象中这个人很少请别人帮忙,他既然说了,商微愿意全力以赴。
她负责做饰品的平面模特儿,起初合作者并不同意杜临郡的选择,觉得商微虽长得极美但看上去太年轻了,营造不出饰品的华美质感。
杜临郡并没有解释,而是着手去做。
他的设计方案是商微穿华服着浓妆,打造成鬼斧神工般精美的傀儡娃娃,她不言不动地端坐于宝座,颈中腕间佩戴着璀璨夺目的宝饰。
效果出来之后看呆了所有人。
其实那股华美完全是病态的华美,她就好比一个灵魂被抽走的傀儡娃娃。然而在那小小脸庞与纤瘦身体的衬托之下,饰品越发显得惊艳炫目。
那样的广告创意可谓剑走偏锋,出来的效果却巧夺天工。
就因这次合作,杜临郡的职位得到了晋升,而商微莫名其妙地得到了一笔极为丰厚的报酬。
“真是没想到……”相约吃饭庆祝的时候,她坦白地笑着,“我以前并不知道你做的是这么有趣的工作。”
杜临郡话不多说,只是回以微笑。
商微在很久以后想,也许自己就是在那时对他有了好感。
或者说是,对他所具备的独特才华的赞赏。
非关爱情的赞赏。
事实证明,他们也是从那时开始真正相熟起来。
之后没多久商微从舞蹈学院毕业。令所有人跌破眼镜的是她瞬间从巅峰状态抽身而出,没有做舞蹈演员,而是选择了平淡的规整的教育行业。
她在本市一所私家成立的舞蹈培训学校做起了教员,自动选择了平淡生活。
彼时家人和老师对她的选择都异常失望,商微专业成绩是极好的,这样年轻却甘于平淡,委实令大家难以接受。他们不知道,商微只是不想做一个东奔西走的舞蹈演员,不想——离开这个城市。
这个曾经有纪轻在的城市。
那段时间是苦恼的,父母对她的态度都十分糟糕。
还好杜临郡时不时会出现,有时带她出去吃饭,只是聊一些工作上的趣事,打发时间逗她一笑。
当时商微甚至把他当作了自己身边唯一的朋友。
临近秋天的时候,杜临郡却消失了。
一消失就是月余,他没有打电话过来,商微也不曾主动联系他。
商微倒没有多作他想,只是偶尔会心生感慨,男女之间的友谊到底是脆弱的吧。
想不到过了整整一个月,杜临郡终于出现,并把她约了出来。
商微一如既往的轻松,微笑着问:“好久不见,你……”
“我回家了,待了一个月。”
杜临郡的家并不在陌城,而是在千里之外的苏市。他的父亲一早去世,由母亲抚养长大,如今他在本市的工作已有很好的起色,原想把母亲接过来一起住,她却因气候不适水土不服而拒绝。
“回家待了那么久?”商微眨眨眼,随口开玩笑,“杜临郡,你不会是回家相亲了吧?”
没想到杜临郡却半晌不语,默认了。
“真的?”商微觉得有些惊讶,“你……条件很好,年纪又轻,不必急着走相亲这条路吧?”
他闻言忍俊不禁,仍是没说什么。
那天临告别之时,他对她说:“下周周三晚,你有没有时间?”
商微想了想,点头。
而周三那天到来之后,她才晓得,那天是他的生日。
在那天,他对她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建议。
“你想过平静的生活,是吗?”在一家日式餐厅的小包厢里,杜临郡在柔和的灯光下凝视着她的眼睛,“商微,我的想法和你一样,你可否愿意考虑?”
商微怔忡。
这样的建议,很明显便是求婚了。
当时商微注视着杜临郡的眼睛,那是一双像往常一样沉定的眼睛,提着类似于求婚的建议,他的眼睛却没有什么狂热。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自己想要的吗?
商微避开了他的眼神,说:“请容许我考虑。”
那天杜临郡送她回家。当时商微与父母住在一起,妈妈从阳台处看到有男人送她回家,忙不迭地拉着女儿问个不停。
“是朋友,普通朋友。”商微没好气。
父母对商微的态度显然不以为然。她既然选择了甘于平淡的工作,那么,致力于家庭也是好的。偏偏平时也没听说她结交什么男朋友,自然是越发失望。
此次看到有陌生男人送她回来,父母都十分振奋。
笼罩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商微一天比一天沉默。
和纪轻那样犹如燃烧般的爱情,恐怕是只此一回吧。她想,如果不是纪轻,那么其他人又有什么分别。
且不管什么爱情,杜临郡起码是有诚意的,他与自己有一个同样的目标,那就是平静的生活。
于是最初的惊讶开始平定,渐渐浮上商微心头的想法是顺其自然。
后来她曾经想,杜临郡在那种时机向她提出求婚,正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一周之后,她应约到杜临郡住的公寓吃晚饭。
席间她没有任何答复,杜临郡几次欲言又止,但神色间仍是十分平定。
终于在他开车送她回去之后,商微下了车,就在自家楼前那片小小的空地上,对他说——
“如果可以的话,临郡,等我过了二十岁生日就可以举办婚礼。”
杜临郡先是怔愣,随后蓦然微笑,“可以,当然可以。”
他把一早备好的戒指戴到她的手,尺寸无比适合。
拥住她,他俯下脸轻轻地吻她。
商微迷迷糊糊地承受着他的吻,心想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了?她,答应了他的求婚?这个,与她并不相爱的男人?
在这之前,她与他手都没有牵过。
可是在这一刻,他吻在自己脸颊上的嘴唇是炙热的。这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四目相视时,他眼里的喜悦也是显而易见。
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观。
商微这么想着,几个月之后,她的二十岁生日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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