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里我一直失眠,今天儿子没有吵闹,妻子也没有生气,我三十岁了。可是我还是在床上辗转难眠,我住在我自己的房间里,窗外的景色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周围没有林立的高楼,只有天边从热闹的市中心晕开的红霞。有科学家说那是光污染的一种,可那是我可以欣赏到的为数不多的景色之一。当我把窗帘拉上,我就只能面对自己那简单而土气的卧室,和竟然已经认识了三四年的妻子。她已经不像从前一样美丽,但是依旧保留着当时的可爱。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喜欢她,不过是不或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从一开始这件事情似乎就不那么重要。难道约翰·契佛在喝杜松子酒的时候还要责怪正在吞枪的海明威拿给他的酒不合己意吗?
我还是睡不着,所以小心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妻子在熟睡,明天我们都要上班,我不想打扰她。她睡觉很浅,于是我只能蹑手蹑脚地从房间出去,我想如果被她发现了,我就假装是起夜。也许她会发现我有一些反常,但是她没有醒来,或许只是假装没有醒来。我不知道是不是该为此感到失落,在把门合上之前,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好看吗?我说不上来,你到底要怎样要求一个快三十岁的素面朝天的女人呢?我为我自己的想法感到可耻。
事实上逼仄的客厅就紧挨着我儿子的卧室,可我还是花了一些功夫才走到那里。我必须小心翼翼的,不是吗?在他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让他一个人睡了,我们希望他能尽快独立起来,这是我们难得的几次能够统一意见。仿佛我们都这样以为——我们可能的离婚就像地震一样不可预测,也许就在明天,又也许直到一个人入了土才能实现。我打开了门,儿子正在熟睡。每个人都在熟睡。也许再过上几年,等他上学了,就会同我一样失眠了。不过他的失眠将是快乐的,是对世界的好奇,是对明天的渴望,是对爱情的憧憬让他失眠了。他应该兴奋,就如同我当年一样,我们当年一样。
我合上了门,走到厨房。我的啤酒在厨房。说实话那不是我的啤酒,那是我的妻子用来炒菜的原材料之一。她不允许我喝酒,所以冰箱里都是她的东西。最近她很忙,没有功夫做饭炒菜,所以我想偷喝一两罐应该是不会被发现的。大不了我明天早点下班,提前将这消失的啤酒补上便是。说实话我顶不喜欢在夏天喝没有被冰镇过的啤酒,我以前曾说这就像是在喝变了质的热汤一样。但现在没有其他选择了,虽然难以下咽,但是我仍希望它至少能发挥它本来的作用,将我从失眠的困扰里解脱出来。
我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当然,我将声音关掉了。电视正好在重播2010年世界杯的决赛,刚刚踢完上半场。很庆幸是那场比赛,因为西班牙在那个晚上夺冠了,我记忆犹新。根本就不需要解说,我仍旧可以像当时一样在下半场加时赛时为伊涅斯塔的那个进球而疯狂呐喊。我完全可以自己给自己解说,就像一个小时后我将爆发出的无声的呐喊一样。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凌晨2:30的比赛,可我和我最好的朋友们在1:00时就已经喝醉了。是足球让我们本已经麻痹的神经又紧张了起来。一直到大约五点的时候,伊涅斯塔的绝杀球让我们所有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们试图将我们的欢呼传到远在南非的足球城体育场,这个愚蠢的想法让我们的嗓子难受了好些天。有一个人挥动着手上的彩票,痛快地将那天晚上所有的账单都清了干净。可是第二天的时候他说他的彩票丢了,我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认是自己做的,也许当时我应该站出来才对,尽管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我只是认为他是个还不错的朋友,我不想就此失去他。我们很多人都没有再联系了,不光是和他。我妻子对此表现得很开心,她以为那只是些我的酒肉朋友。我无可否认,但那也是我们共同的青春。
球赛播完了,我没有意料当中的那么兴奋。果然有些事情知道了结局的话就没那么有趣了。我寻章摘句地想要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似乎没什么合适的,兴奋后的疲倦在十年后的现在才显现出来,到底人有多少个十年可以去仔细琢磨品味这仓促的一瞬呢?
我换了个台,在放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乡愁》,我猜这是一部译制片。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反正也没有将声音打开。电影里的演员像没有笑容的卓别林,不滑稽,但同样令人伤心。我曾在更早一些的时候看过这部电影。我躲在被子里,面对手机那小小的屏幕痛哭流涕。他的乡愁,比托纳多雷的“多多”来得更加让人痛彻心扉。到底怎么才能做到,一个月的经历竟然比别人一辈子的故事更让人记忆深刻呢?也许是前者一开始就已经注定的命运,又或者是后者能够拥有的选择时的挣扎。我们从来没有以为自己经历过这两种生活的任意一种,但却始终觉得自己能够感同身受。我痛哭流涕,为了世界,为了明天,为了爱情。但这并不是因为我自己过得有多糟糕。
我将电视关掉了。客厅变得漆黑。我说过了,周围没有高楼,所以那片就算很远的红霞已经足以让我看清茶几上的啤酒。科学家说的没错,那就是光污染。没有了光亮,就好像我仍旧躺在我自己的床上。我又开始思考起来我这些天一直在想的事情——到底什么是幸福呢?我以前一直以为幸福是一个很简单的定义。大部分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来自己曾拥有过的幸福的时刻。但现在看起来不是这样的。这个定义或多或少在现在充满了谎言和欺骗。幸福和金钱挂钩,面包变成了爱情的基础。或许从头到尾我们讨论的就不是一件事情,我在说幸福,而其他的所有人都在谈论安稳。我不知道是谁在从中混淆视听,但我肯定那个人一定是连把自己喝醉都不敢的人。他会以为自己胸怀天下,拥有智慧;又或者以为自己明智聪慧,把漠视无情误解成洁身自好。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说不完的道理。但凡他在那一刻能够讨一个他自以为的清闲了,又或者是他比自己平常无聊的生活更加无聊的时候。他就会去将自己的抱负,自己的野心讲给街边的小姐听。小姐觉得他说得对,呱呱呱地为他鼓掌。可是当他准备践行自己的处事原则和理念的时候,小姐又与他翻脸了。对啊,凭什么你连嫖资都要克扣呢?
所以我说,我根本搞不清楚现在的人都在想什么,都把什么当作自己的幸福。我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难道还缺什么吗?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幸福呢?拮据的存款让我没有办法肆意地在夏夜开空调吗?严厉到近乎不讲情面的妻子让我没有办法在今夜喝上一罐冰啤酒吗?还是说那些我失去的狐朋狗友们让我感到心灰意冷?我琢磨不透,我想不明白。
曾有无数人同我说过那套老生常谈的处世道理。没错,我现在正如他们所愿,过着他们希望的,羡慕的,觉得满意的生活。但是我当时年少轻狂,我同他们说“听说路上有一堆屎,我抱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去求证,看见真的有一坨屎。为了避免误判,我还特地凑近去闻了闻,嗯的确是屎,而且还奇臭无比。结果你跟我说那不是屎,是巧克力,你还坚持让我尝一尝再下结论。这到底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现在我把那堆你们以为是巧克力的东西吃了下去,你们迫不及待地想听我对这堆屎的溢美之词。我报以苦笑,你们还满心欢喜。这让我不得不怀疑,那些说自己幸福的人,到底有多少人是没有被绑架和胁迫的呢?
我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我想把我的妻子叫醒问一问。可是她明天还要上班,还会以为我是在发神经。我好奇她同我在一起,到底觉得幸福吗。她是否曾有自己更想要过的生活,是否曾有一个自己深爱到无法自拔的人。她如此美丽,到底为何决定要和我这么一个丑陋的废人定下约定,难不成是自暴自弃,又或者是早就决定好了离开的时间。婚姻当中,到底两个人能从彼此身上获得什么呢?
我曾在无数的网络媒体上看到无数的关于婚姻的烂俗报道。我曾一直以为记者会是这个社会里拥有最为明亮双眼的一群人,但没想到他们竟然大多是人都是瞎子。他们肆无忌惮地调侃一切事情,包括婚姻和爱情。他们用戏谑地口吻去描述一件本该严肃的事情,而去用严肃的表达方式去诉说一件可笑的小事。他们想要通过背叛自己背叛职业的方式去得到差不多和我现在一样的生活。然后和我一样,在无数个日夜里辗转难眠。我该怎么去劝他们呢,还是默许他身边的人们高呼着让他吃下那堆大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有当酒精流入我血液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清醒的。我像是在学生时代一样写起了作文。没有互相嘲笑的同学,没有阅卷打分的老师,但我写起了作文。我想写这么多年来我以为的幸福,那些我曾拥有又失去了的东西。就算从一开始,这篇作文在人生的答卷上就不可能得到高分。
我以为的幸福是要遭人唾骂的,是让身边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的。我想让所有人都当一个充满智慧的聋子,我们会先去流浪,然后再定居。我们会一直走,走到一个会让我们心血沸腾的地方,然后毫不犹豫地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会拿着我最喜欢的东西向我的妻子炫耀,她同样也会为此欢呼雀跃。尽管我们粗布麻衣,破房败瓦。我会为现在的生活而感到自责,但是她却告诉我她的梦想就如同我一样,能让所有人都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又喝醉了,在三十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