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城城外三十里处有一座大山,名为九遗山。相传此山乃是九遗大帝违反仙规后,遗落凡间所化。
附近的人都知道,在九遗山半山腰上有一座道观。
许是年久失修,那道观早已破败不堪。道观落了锁的千疮百孔的大门与门框的连接部分早已脱落,从外边瞧来,倒不如不关的好。
立在道观大门外,抬头便能瞧得见一块欲落不落的牌匾,倾斜着挂在大门上方,牌匾上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天玄里。
许是无人打理,道观四周荒草丛生,一抹又一抹的枯黄连成一片,将道观映衬得越发荒凉。
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这道观早已无人居住。只有附近的农户才知道,这道观是有人的。
据说这道观在此存在长达几十年之久,却是从无人光顾。只有些许苟活于世的老者才知晓一二:六十年前,天玄里犯下一个大错,被南国圣上下了一道禁令。从此以后,便再也无人敢靠近天玄里。
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天玄里的大门难得的打开了。去山里打猎的猎户经过时,正遇上一年轻道士在大门外舞剑,那将要掉下来的牌匾也早已被钉回了原处。几个猎户一头雾水的走了,却是并未瞧见后来所发生的一幕。
几个猎户将将离开没多久,那年轻道士的剑舞也已完毕。令人惊奇的是,原本受了深秋侵蚀的草木,在剑舞结束的那一刻却是齐刷刷的应声而断,铺满了道观前的整个空地。
年轻道士四处扫得一眼,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进了道观,再出来时手上拿了个大箩筐,身后尚且跟着一个小道士。
小道士年纪恐怕不超过六岁,此时跟在年轻道士后边儿,一眼便瞧见了门前空地上的景象:“师兄,你练成了么?”
那年轻道士并不回头,只点点头道:
“小师弟你也要用心些才是,今日乃是我天玄里解禁之期。往后入世,怕是少不得遭遇凶险。老头子年岁渐高,将来恐怕还得指望你我撑着咱天玄里的门面。”
那小道士也不知懂是没懂,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从去岁开始,小道士便已懂了。大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千万不能顶撞不能提问。否则,大师兄真的会教教他,什么叫做话痨。
年轻道士回头见小道士点头,以为小师弟懂了,便不再理会,顾自将地上的杂草用剑挑起来,“呼”的一下扔进箩筐。
年轻道士法号玄云,四岁起便被捡来做了老头子的徒弟。自打入了天玄里,每日里除却要习练老头子教的功法外,还得做观中一应杂务。
刚开始还手忙脚乱的毫无章法,白日里往往做完杂务回到房舍后又累又困,直想倒头就睡。然而老头子从不会对玄云客气,见玄云如此做法直接鞭子伺候。后来时日一长,从老头子身上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玄云做起事来便越发轻松,老头子也再没动过鞭子。
只是从头到尾有两件事让玄云疑惑不解,一是老头子为何每日里无所事事,却又愁眉不展。二是从不见老头子出门赚银钱,却从未短过师徒俩的饮食。
直到去岁的今日,老头子唤玄云过去,说了许多话。在玄云想来,老头子大概是将十年来憋在心里的话都倒进了他的肚子。
而后老头子便出了门,回来时带着一个脏兮兮的幼童。
自那以后,玄云便有了个小师弟。疑惑不解的同时,玄云倒也松了口气。总算是老头子尚且有些良心,寻了个替他做杂务的人儿。
玄云坐在地上,望着前方那矮小的身影扛着一大箩筐的杂草远去,心里是说不出的舒坦:
咱也让你走走,师兄我曾经走过的路!
只是想想今日清晨之事,玄云心头突然有些烦躁。
清晨时,老头子将师兄弟俩唤了过去,仔细地瞧得俩人许久,然后便突兀地笑了起来。
便是这个笑,至今想起来仍是令玄云毛骨悚然。
呵,十多年了,从未见老头子笑过!
待老头子笑完,让玄云更不能接受的是,老头子居然说要重开山门,还说将有贵人前来,让师兄弟俩去将道观四周的杂草除掉。
玄云当时便傻了眼,天知道这道观有多大,想要将四周杂草除完,他绝对偷不了懒。
得,就为了老头子这一笑,说什么他也得马不停蹄加紧干活儿。整整忙得一上午,师兄弟俩总算将道观四周的杂草清理得一干二净。
回观中复命时,老头子在盯着身前的棋盘发愣。
等得半晌,老头子似乎将将睡醒一般,颇懒地打了个哈欠,瞪了俩人一眼:“完事了?”
见小师弟骄傲地挺了挺胸膛,玄云方才点头,“已收拾妥当。”
老头子眉毛一挑,面上倒是瞧不出是何神情,“做饭去,为师饿得紧!”
用过饭食,老头子又嚷嚷开了:“快些吃,完了滚外边儿迎客去!”
玄云见小师弟玄天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巴掌“呼”在玄天脑门上:“走!”
师兄弟俩在道观门前等得半个时辰,却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师兄弟俩便笃信是老头子在骗人。
于是玄天便开始摆弄一套剑法,时不时向师兄请教,“师兄,快帮我瞧瞧,练得可还对么?”
玄云哪里有心思教他,又是一个大巴掌“呼”过去:“自个儿琢磨!”
“不练了!”
玄天似乎泄了气,一把扔掉手中锈迹斑斑的长剑,一屁股坐在地上。
遇着这般不靠谱的师傅与师兄,凡事都得玄天自个儿琢磨。时日一久,玄天都险些以为,他是被老头子带来做杂务的下人。
“诶,师兄师兄,来啦!”
玄天正百无聊赖之际,突的一蹦三尺高,一手指向道观门前右侧的小道那头,一脸的惊愕。
玄云正静坐炼心,受了师弟搅扰,一巴掌便拍了过去:“捉弄师兄,在门中可是重罪!”
一巴掌尚未拍实,坐在地上的玄云便察觉到地面在震动。偏头一瞧,玄云瞬间便傻了眼。
只见右侧杂草丛生的小路那头,一队身着银甲的骑兵自缓坡下冲上来。
待这队骑兵完全上了山坡,玄云方才瞧得清楚明白。只见那队骑兵全副武装,便连面庞都隐藏在头盔之后。骑兵队伍拉得老长,见首不见尾。马蹄阵阵,撼天动地。旌旗猎猎,迎风招展。
师兄弟俩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阵仗,怔怔地瞧着纵马奔来的士卒。直到那队士卒奔至近前,师兄弟俩方才回神。
师兄弟俩面面相觑一番,均察觉到对方眼中的一丝惧意。
这会儿工夫,那队骑兵却是并未就此停下。
长长的骑兵队伍立分两队顺势前行,将整个道观围得个水泄不通。
一骑奔至玄云身前,自马背上下来一人。那人将头盔面罩往下轻轻一按,上前来抱拳一礼,问道:
“小道长,此地可是天玄里?”
玄云“啪”的一下拍掉玄天正在抠鼻孔的小手,手足无措一番,似乎想要回礼。却是才想起那不靠谱的老头子,自打他入门便未曾教过什么礼节。
怔住片刻,玄云颇有些尴尬。待想起老头子往日时常吹嘘之事,方才抬头挺胸道:“正是天玄里!”
那问话之人点点头,按剑转身,伺立一旁。
又等得片刻,一队士卒快步而至,为首之人手中亦是举得一面旗帜。玄云瞪目细瞧,只见那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玄色旗帜上,正有一只凤凰随风而扬。
步卒列阵而立后,两架八人官轿方才缓缓过来。让玄云有些晕乎的是,那两架官轿后边儿还有骑兵。莫不是,骑兵后还有步卒?
官轿落地,自第一架官轿上下来一身着一袭黑色长袍的老者,那长袍随着秋风飘动,显得空空荡荡。细细想来,这老者定是干瘦至极。
老者一头华发倾泻而下,垂在脑后如如银丝一般。一双浑浊的眼睛满是风尘,似在诉说着老者的行将就木。
但让玄云觉着惊奇的是,老者的面庞并未被风霜雕刻出多少痕迹,反而红润异常,与那一头华发对比甚是鲜明。
黑衣老者立在官轿旁侧,抬头朝道观方向瞧得一眼,视线又在玄云、玄天面庞之上一一掠过,最终双手拢进袖口,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好似在等人。
第二架官轿的帘布打开,先下来一身着素衣的女子。那女子手中提着一张小马凳放于轿前,紧接着又掀开帘布,另一只手伸至帘布旁。
过得片刻,自官轿中伸出一只纤巧的手,轻轻搭在素衣女子的手掌上。
那只小手柔嫩而白皙,玄云断定,其主人定是个女子。
果然,帘布晃动间,自官轿中缓缓下来一女子。这女子身着一袭浅黄衣裙,一举一动无不顾盼生姿。
瞧见这等人间绝色,莫说玄云,便连年纪尚小的玄天亦是看得呆住。
那身着素色衣裙,侍女模样的女子与先前问话的士卒低语几句,一转头,便领着貌美如花的女子行至玄云跟前,开口道:“烦请小道长头前带路,我家小姐有事,欲问之于玄灵道长。”
“啊?”
玄云将将回神,似乎有些不大肯定,疑惑道:“玄,玄灵?”
见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点头,玄云方才恍然,天玄里拢共便只三人,所谓的“玄灵”定是老头子。
见玄天仍在盯着黄裙女子细瞧,玄云面上飞起一丝晕红,低声呵斥得一句,扯着玄天胳膊便在头前带路。
领着众人到得天玄里的正堂外,拦住欲往前冲的玄天,玄云侧身指着敞开的大门对黄裙女子道:“呐,到了。”
见黄裙女子笑得明媚,玄云面上似乎有些羞赧之色,扯着玄天匆匆离去。
见黄裙女子进得屋去,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轻轻将大门合上,偷眼瞧一下随意立在一旁的黑衣老者,不料却是引起了老者的注意。见老者瞥来一眼,女子明眸眨动两下,将脑袋垂下。
正堂内有些昏暗,黄裙女子进来后顾自环顾一圈,入眼之处尽是破败景象。丝丝缕缕的光线自屋顶的缝隙间透下来,将下方的蜘蛛网分割成一段又一段。
又走得两步,黄裙女子脚下突然一滑,身子剧烈晃动两下方才稳定下来。察觉到脚下似乎被扯住,女子脚下稍稍用力,“啵”的一下方才将鞋底自稀泥中抽出。
黄裙女子虽是不动声色,却早已在心头唏嘘感叹起来:
六十年前盛极一时,六十年后便已衰败至此。虽说世事变迁不过如此,却也难免让人觉着讽刺。
堂屋里侧正中摆着一张桌案,桌案后一道浅灰身影背对大门方向而坐,即便先前黄裙女子险些摔倒,这身影却是并无反应。直到黄裙女子走得近了,这身影方才头也不回地开口:
“不知圣上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此一问,若是面对无关人等,倒也不怎的稀奇。偏偏这苍老的嗓音甫一开口便称“圣上”,细细想来着实有些无礼。
黄裙女子面色平静,瞧不出喜怒哀乐。沉默片刻,女子淡淡开口:
“想来道长胸中仍有不平之意,寡人能理解一二。只是今日寡人来此有求于道长,不知道长或可摒弃前嫌否?”
桌案后的身影似乎仍旧未动,却是自身影身前传来一道“哗啦”声响。“哗啦”声尚未落下,只听又是一道略显沉闷的“噗”声响起。
桌案上方的屋顶似乎应声而开,光线自直径约为半尺的圆洞中透下来。不知名的细碎粉末在光线中纷纷扬扬地飘动,许久未曾落下。
大门外,听得屋内传来的响动,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眉头微皱,偏头瞧着黑衣老者,“前辈。。。”
黑衣老者瞧一眼女子,旋即便又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去,片刻后方才说道:“无妨。”
堂屋内,瞧着身前桌案上散乱的棋盘,老者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六十年前,我天玄里因一言而获罪,到得今日方能解禁重开山门。圣上是想让老朽试试,能否令本门声名再度蒙尘么?”
“哦?”
黄裙女子紧紧地盯着玄灵背影,过得半晌轻轻笑了起来。笑得一阵,女子方才慢条斯理道:“寡人旁的不敢说,有生之年再下一条禁令还是能做得到的。你,要试试么?”
“。。。”老者神情颇为复杂,怒意、挫败交织在一起,如此过得半晌,老者似乎泄了气:“圣上可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黄裙女子挑挑眉头,等得半晌,见玄灵似乎仍旧不肯拉下脸来,不免失了耐性:“既是道长游移不定,寡人便给你指两条明路:
一,替寡人测测南国国势,往后天玄里可成我南国国教。二,寡人下一道禁令,再禁天玄里六十载。还请道长好好思虑一番。”
这已然是赤裸裸的威胁,玄灵那胡子拉碴的老脸上露出一抹艰涩的笑。要么生,要么死,他哪里有得选?
随后,南国国主在天玄里正堂又待得一阵,谁也不知俩人在里间谈了些什么。只知道黄裙女子出来时,闲庭信步,轻松自如,瞧那神情,似乎颇为满意。
玄云同玄天坐在天玄里大门外的石阶上,瞧着那迅速离去的队伍愣得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也不管仍旧坐着的玄天,起身拔腿便跑,一阵风似的奔至正堂内。
见老头子仍旧望着桌案上的棋盘一动不动,倒是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傅?”玄云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怎的?”
玄灵回过神来,却是愁眉不展。南国国主提的要求,无异于将天玄里往风口浪尖上推。一个不慎,便是尸骨无存!
“他们,为难您老人家了么?”跟在老头子身旁十载有余,玄云何曾见过老头子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用脚指头都能想到,定是方才那拨人为难了老头子,霎时怒气横生:
“师傅您老人家莫怕,待弟子练成‘无中生有’,定为您报此大仇!”
听得此言,玄灵老眼一瞪,大怒道:“大言不惭,滚,有多远滚多远!”
将将跨过正堂大门的玄天被吓得“噗通”一声跌倒在地,生怕老头子责怪,立马用了一招“萍水而升”旋地而起,上前拉着玄云的道袍衣角便跑。
俩人一直跑到天玄里后山的大树下,玄天这才气喘吁吁埋怨道:“师兄,你怎的惹师傅发这般大的火?还好我机智,否则。。。”
“你懂什么?练你的功去!”
被老头子一顿喝骂,玄云满心委屈,正愁无处发泄,这破小孩偏偏自个儿撞了上来。
玄云一脚踹出,直奔玄天屁股而去。
哪知这小子已然将“无影”练得极好,脚尖轻轻一点便避了过去,扭身朝一侧奔出,一边跑一边嘟嘟囔囔:
“师兄,你不能怪我呀。是老头子骂你,又不是我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