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李府各处皆已亮起灯火。
挂在屋檐下廊道里侧的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便像是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在黑暗中四处忽闪不止,瞧来只觉温馨至极。
跟着下人行至后院,忽明忽暗的亭子中并无人影,离洛不禁微微皱眉,“人呢?”
“回公子话,那人只说请公子在亭中候着,却是未曾说过身在何处。”
“唔。”离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瞧得片刻亭子前头黑漆漆的廊道,冲下人道:“你先下去。”
下人迟疑片刻,低着头问:“可要留下灯笼么?”
扭头瞧一眼亭外夜空中渐渐被乌云笼罩的圆月,离洛摆摆手,“不用了。”
下人提着灯笼逐渐远去,没了灯火的映照,亭子彻底陷入昏暗之中。
静静等在亭中的离洛却并不害怕,心头倒是颇为好奇:这个时辰,谁会找过来,却又这般鬼鬼祟祟?
等得一阵,离洛有些不耐地抬脚朝着亭子前头的廊道踱步过去。
离洛却是不曾发现,身后的廊道柱子后藏着一道黑影。
同成年人相比,这道黑影并不高大,反而显得有些娇小。
娇小的黑影借助如墨的夜色,将身影完美地藏在柱子后方,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听得“笃笃”的脚步声逼近,娇小身影眼眸中掠过一丝愤恨,悄悄探头出来盯着前头的矮小身影。
瞧见俩人不过一步之遥,娇小身影迟疑片刻,手掌捏成利爪,“呼”的一下冲前头的矮小身影抓去。
许是方才的迟疑耽搁了工夫,娇小身影的利爪将将探过去,前头的矮小身影却已然抽身踱步回去。
娇小身影呆愣片刻,深深吸得口气,将抓在空中的利爪收回,这才自柱子后闪出,朝前头的矮小身影追去。
这番动作轻微至极,以至于前头的离洛未曾察觉丝毫,仍在前头缓缓踱步。
瞧见这般情形,跟在后方的娇小身影面上再度掠过一丝怒意,右手运气便要冲前头的离洛拍去。
却在这时,廊道棚顶发出一道轻微响动,旋即便有物什自上方落下,发出“啪嚓”一声脆响,在略显静谧的园中传出老远。
被这突兀的响动所扰,娇小身影心头一个激灵,刹那间便已收回右掌藏在身后。
娇小身影惊魂甫定,忽的记起早前之事,心头只觉惊骇莫名。
眼前这小贼身侧时常跟着那白袍书生,府中又有那晚等在墙头的老者坐镇,此时岂有放小贼独处的道理?
离洛原本胆子并不小,只是静谧中忽的传来一道声响,犹如晴空霹雳般仍将他吓得不轻。离洛惊诧中扭头朝廊道外瞧去,视线被昏暗所阻,却是什么也未瞧见。
尚未回神,身后忽的响起一道轻咳,离洛一个激灵扭身瞧去,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立着一道隐隐约约,瞧不清面容的身影。
离洛处于惊诧状态尚未开口,却听黑影的清丽嗓音轻轻响起,“小公子所求,奴家已细细查探过了。”
分辨出此人却是出自蝶舞的凌烟露,离洛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略定心神,沉稳道:“如何?”
“未曾查到,那掮客死于家中不知多少时日,尸首已然腐烂。”
听得此言,离洛心头止不住地叹息:这本是早该料到的事,世间哪有那般愚蠢的幕后黑手,既当着婊子又想着立牌坊。
“既是如此,辛苦你了。”
听得离洛这般轻飘飘的一句便要转身离去,凌烟露冷笑一声,“怎的,一句‘辛苦’,便想将姑奶奶打发了事?”
离洛扭身回来,盯着身前的黑影道:“哦,你想要什么?”
“银钱。”
凌烟露本是刺客,除了银钱,似乎也不需要旁的东西。
“多少?”
“姑奶奶出手一次向来不会低于千两,鉴于公子年纪尚小,只收百两好了。”
离洛不禁扯扯嘴角:这特么啥也没干就要纹银百两,莫不是打劫来的?
“没有!”
急急探手抓住转身要走的离洛,凌烟露冷冷道:“凡事好商量。姑奶奶出手一次,小公子总不至于一文钱不花吧?”
“那便一文钱。”
凌烟露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小子,莫非你当真以为老娘不敢杀你么?”
离洛瞧着凌烟露朦胧的面庞戏谑一笑,“你敢么?”
凌烟露心头火起,情不自禁地探出右掌朝离洛拍去。甫一出手,凌烟露心头悚然一惊便要收掌。只是无意识的冲动一掌,离洛又离得这般近,哪里是她想收便能收得住的。
无奈之下,凌烟露只得闭着眼,心头默念:怪不得老娘,要怪,便怪你小子小小年纪桀骜不驯,心思恶毒,口不择言!
听得掌风呼啸袭来,想退却退不开,察觉到危险,离洛心头暗叹一声,闭上眼等待死亡降临。
“呼~”
未曾等到疼痛袭来,身前却有一阵风吹过,将离洛身上略微宽大的袍袖拂动开来,紧接着右侧的围栏“咔嚓”一声碎开,有物什“砰”的一声砸在右侧廊道外。
“呜哇~”
听得咯血声传来,离洛睁眼一瞧,身前哪里还有凌烟露模糊不清的身影。
原本凌烟露所立之地,此时却立着一道略显挺拔而高大的白影。
离洛面上一喜,“先生?”
吴越点点头,无奈道:“公子,您不能总由着性子胡来啊。”
离洛讪讪一笑,“有先生在,小子放心。”
吴越沉默片刻,“若有朝一日,先生不在了呢?”
离洛哪里想过这般问题,此时微微一愣,嬉笑道:“先生功力深厚,天下间定是无人匹敌的,又怎的会不在呢?”
吴越沉默不语,半晌才轻轻叹息一声,“很多啊。。。天下众所周知的四大宗师,先生便不是其对手。更何况,天下间除却四大宗师,尚有旁的宗师在世。”
离洛一阵愣神,心头却是不信。若宗师那般多,怎的如此久了却未曾听闻?
“先生莫要哄我,天下间不就四大宗师么?”
右侧廊道外,凌烟露撑着身子自地上爬起,听得离洛之言,不禁哂笑道:“天真!”
方才受到威胁,此时又受到嘲讽,离洛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冲右侧昏暗的廊道外羞恼开口,“那你说,天下间还有多少宗师?!”
凌烟露斜着身在趴在地上,伸手探一探后背中掌之处,忽的倒吸一口凉气,轻轻呻吟一声,又伸手拭去嘴角的血液,冷笑一声,“姑奶奶受了重伤,可没闲工夫管这等破事。”
“小爷便知你是瞎掰,唉,可怜可叹!这世间最可悲之事,便是女人不懂装懂。”
凌烟露再度冷哼一声,“小子,你看似聪慧,实则愚蠢至极。”
“小爷哪里愚蠢了?!”
听得离洛言语间隐隐带了丝怒意,凌烟露得意大笑一阵,待心头舒坦些许方才冷冷道:“你以为,姑奶奶会轻易告知于你么?”
“。。。”离洛小脸抽搐一阵,终究将心头火气忍住,袍袖一挥转身便走,“疯婆娘!”
离洛将将踏出两步,身侧却响起凌烟露的悠悠嗓音,“就算天下间只有四大宗师,可是,你小子难不成便从未想过,若是如今的四大宗师老去,他们,便不再是宗师了么?”
听得此言,离洛将将抬起的腿脚忽的一滞,心头一阵恶寒。如此简单的问题,若非这疯婆娘提点,他还当真从未想过。
如此说来,来南国的这些时日一个劲儿四处蹦跶,岂不是自寻死路?
半晌未听得离洛开口,也不见离洛离去,凌烟露只觉舒心不已,奚落道:“若是知道自己愚蠢,便将姑奶奶的百两纹银供上来。细究起来,姑奶奶今日重伤全拜你小子所赐!”
“若小爷不给呢?”
凌烟露坐起身子,左手撑在腿上托着脑袋朝廊道中望去,“唔,不给也行呀。只是,你小子往后有求于姑奶奶的时候便知,不让马吃草,马是跑不动滴!”
“给你。。。”
离洛无可奈何,此时身边并无多少可用之人,这唯一的一个却又视财如命,毫无忠心可言!
听得离洛低声下气,凌烟露仿佛已瞧见那副沮丧的小模样,只觉畅快不已,不禁呵呵笑开。
离洛面上升起一抹羞恼,抬脚朝廊道前头急急行去,一刻也不肯再待。
。。。
将将走到宴客厅门外,遇上正从门口出来的周大壮,离洛心头了然,“大壮叔,用过饭没?”
周大壮点点头,过来立在离洛跟前,低声道:“公子交代的事,小人已打探清楚。”
“如何了?”
“小人赶过去时,那徐惊年早已离家,不知往何处查案去了。”
“可问过要去多久?”
“听他那夫人说,半月便回。”
“唔,半月啊。”沉吟片刻,离洛轻轻一笑,“好,大壮叔辛苦,且随小子去屋中畅饮一番。”
此时的宴客厅内,没了主人家在场显得甚是冷清。
几个死里逃生的亲卫只一个劲儿大口啃肉,相互间却并无交谈。坐在角落处的余涯倒是个闲不住的,不时扭头冲侍立一旁的女子调笑几句,那女子终究忍不住,提着衣袖将笑脸轻轻掩住。
瞧见这婢女的娇羞模样,余涯自是得意非常,不自觉地饮一口酒,再偏头时,却见婢女面上的笑意迅速凝滞,掩住面庞的衣袖“呼”的一下落在身旁,竟是刹那间微微躬身立得规矩。
顺着侍女躲闪的目光瞧去,却见门口进来一道矮小身影,不是离洛又是何人?
瞧见离洛,余涯面上的些许笑意似乎受了婢女感染般逐渐凝滞,下一刻心头却满是狐疑:小爷何时竟会害怕一个稚子了?
走到桌案后,转身瞧见对面几个壮汉尽皆起身致意,离洛抬手虚按一下,“诸位将军无需这般客气。”
这般说完,离洛举起酒杯朗声道:“这一杯,小子恭贺几位将军挣脱樊笼,干!”
司马十二几人貌似兴致高昂齐齐干掉杯中酒,在桌案后坐下时面上却多有苦色,瞧见这般场景,离洛思索再三,道:“诸位将军皆是小子家人,若是不嫌麻烦,且将过往半年来途中发生之事说与小子听听。”
听得此言,坐在一旁的吴越眉头微微皱起,只觉此言甚是不妥。
以他所见,司马十二几人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否则断不会这般愁眉不展。如此说来,逃亡之事算不得有趣,又如何能轻易说与旁人听?
扭头瞧见离老漫不经心吃着肉食,与一旁的小魏云并无没分别,吴越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终究将到口的话咽了回去。
小公子年纪尚幼,即便言辞有所不妥,想来司马十二几人也不至于放在心头。
吴越对面,司马十二几人面面相觑一阵,却是沉默着齐齐低下头去,昏黄的火光映照着的,却是一张张苦不堪言的侧脸。
离开安国时他们尚有四十五人,到得如今,来到这南国九天城得以与小公子照面的,只得身旁这八人而已。
逃亡途中虽是难免发生些趣事,可这般惨痛的结果,他们着实不觉着,可以将此事抖出来作为笑谈。
眼见气氛有些不对,心思略微细致的何别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呵呵笑道:“公子,且说某日,在下无意中走到一池塘边,当时池塘中有个妇人在洗澡。。。”
听得何别难朗声开口,场中众人尽皆神色各异地偏头瞧去。余涯却是目瞪口呆:当着你家小公子的面讲荤话,是不是胆子大了些。。。
瞧见众人神色不对,何别难却是浑不在意,继续道:“那妇人见了在下,花容失色问‘你是何人’,在下当时便有些慌,忽而脑中灵光一现,幽幽说道,‘在下乃是尊夫派来监视你的,瞧瞧你是否有在外头偷汉子’。在下本以为如此说了,那妇人定不会再大喊大叫,谁知那妇人听完却是尖叫一声昏死过去,身子直往下沉。”
司马十二听得云里雾里,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别难挥挥手,“稍安勿躁。”
这般说完,何别难方才继续讲,“眼见情形不妙,在下立马跳将下去将妇人捞起,双手放在她胸膛上按压。那妇人醒来瞧见在下面容,却是招呼都不打一个再次昏死过去。”
离洛一时听得有趣,问道:“这却是为何?”
司马十二瞥一眼无状的何别难,嘟囔道:“定是你生得太丑陋,将那妇人吓着了。”
谁知何别难摆摆手,“哈,当时在下便离得远了些,等得半晌妇人悠悠醒转,面有哀色张口便问,‘大仙,奴家的夫君,在下头过得可好’,在下当时便懵了,问,‘你夫君也落水了’。”
“原来,那妇人的男人早已死去,竟以为在下是前去索命的小鬼,哈哈哈~”
过得半晌,坐在对面的离洛浑身打了个冷颤,心道:好冷!
有了何别难起头,司马十二几人不禁兴致高涨,争先恐后的将逃亡途中发生的趣事讲出来。
宴客厅中的气氛明显变得热烈起来,一个个亲卫轮番将途中所遇趣事讲出来,莫不是引得场中众人哄堂大笑。
坐在角落处的余涯听得最起劲,有故事又有酒,只觉不虚此行。
喝得微醺之际,听得身旁隐隐有抽噎之声,余涯心下好奇,偏头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瞧去,却见原本五大三粗的汉子竟在一个劲抬手抹脸。
晃晃昏沉的脑袋,余涯视线在一旁几个汉子面上一一扫过,却见方才讲得兴高采烈的汉子,此时尽皆在暗自抹泪。
心有好奇,余涯酒意竟是醒了一分:到底有何伤心事,竟让一个个瞧来五大三粗的汉子悲从中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那一个个忠心耿耿的离家亲卫,此时却是不知身死何处,尸首是否遗留道旁,被路过的野狗叼走?
瞧着满屋哀色,离洛虽心无同感,却觉着士气可堪一用。
沉默半晌,离洛“呼”的一下起身,将一旁心有戚戚然的吴越吓得一跳。
离洛举着酒杯,冲对面抬头瞧来的几个汉子朗声道:“诸位将军无需神伤。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子虽不才,可家人之仇不可不报,若是诸位将军信得过小子,十年后,且随小子一道,将仇人头颅,高挂凝安城门楼之上!”
眼见几个汉子齐齐起身,冲对面的矮小身影郑重一礼,旋即举杯一饮而尽,余涯只觉此等场景分外怪异。
恍惚间,屋中映入余涯眼帘的昏黄火光,似乎已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