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的文章大部分在2005年撰写,陆续发表于《中国国土资源报》副刊。2009年4月,经整理、润色后在语文出版社出版。
这些文章,并非寻常意义的读《红楼梦》笔记,即分析其人物、情节、结构,或考证其版本、源流,云云。确切地说,我是通过解读《红楼梦》中人物的性格、命运,以及宁、荣二府走向衰落的过程、原因,表达了我对中国社会、中国文化的认知。这种认知有针对历史的,也有针对现实的。或者可以说,我读《红楼梦》的感想,折射的是彼时我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
日居月诸,一转眼就十余年过去了。这十余年,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是白驹过隙的一瞬间,但对中国社会的发展与变迁而言,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时期。当下,中国的经济总量,已跃居世界第二;中国民众的生活之富足,已远超以往任何一个时期;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加速,农耕时代已渐行渐远。总而言之,过去的十余年,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对我个人来说则更是如此,我从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虽不油腻但总有几分萧瑟心思的中年人,而对历史和现实的看法不可能不随时移而变化,与当时写这些文章的心境和思想自然是有一些差别的。
如今,重新修订这本书稿,虽对当时自己的笔调时而激愤、表达有时不无轻佻、观点略显幼稚感到一点惭愧,但总体说来我对这些文章是满意的,也自认为我当时的一些认知经历了过去十多年的检验,至今看来亦不过时。世态纷繁复杂,人事变幻无常。但在朝夕有变、四时不同的河流水波之下,隐藏的是静穆的、稳定的礁石与河床。所以,对具体的个人来说,基本人性不会因时而变;对中国社会而言,透过喧嚣的表层,或许能看到那些顽固的文化基因。
就中国历史和社会而言,《红楼梦》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恰当的文本。自这本文学巨著诞生以来的两百多年间,它被一代代中国人捧读、诠释,其艺术感染力从未因时易世变而衰减。我以为原因就在此,虽然在科学技术、社会制度、生活方式等层面,今天的中国和曹雪芹写《红楼梦》时的古代中国差异甚大。当下,大都市写字楼的“90后”白领接受的是现代教育,其人格、经济上之独立远非《红楼梦》中宝玉、黛玉那些青年男女所能想象的,而《红楼梦》中的大家族生活对于他们来说也早就是只能在书本和影视剧中才能看到的昔日陈迹。但即便是这样一代中国的新新人类,他们读《红楼梦》也毫无阅读上的隔膜,书中人物的言行举止、人际关系的微妙,依然会像前辈读者那样引起强烈的共鸣和共情。这种感觉和观看英国电视剧《唐顿庄园》是很不一样的,虽然《唐顿庄园》也是讲述一个庄园里的古老家族的故事,但文化的差异让中国观众总觉得那些人和事与自己并非在同一个世界,而这就是文化圈的不同使然。虽然《红楼梦》所写的时代离我们已遥远,但文化对一个民族的影响是习焉不察的,在时间轴上也很难在某处截然割断,其润物细无声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鲁迅先生曾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全集·集外集拾遗补编·〈绛洞花主〉小引》)。不同的中国人之所以能以不同的角度去欣赏《红楼梦》,乃是因为这部伟大的作品对中国人的集体性格、中国社会的复杂、中国文化的丰富有着精准而宏大的描摹和再现,每个人在里面都能找到精神、审美和价值观的自我投射。这是《红楼梦》可以超越时代的巨大生命力之所在,也是我深信自己这本看“红楼”观世情的文集仍然有一些价值的信心之源。
当然,今天的我比起十几年前毕竟阅世更深一些,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也不可能停留在昔时。在青涩的学生时代,我读《红楼梦》,最吸引我的是宝、黛的爱情,为深爱的人被家族势力强行分开而叹息;待及壮年,涉世略深,我再看《红楼梦》,对造成宝、黛爱情悲剧的社会原因、文化背景有了更多的思考,对大观园中无数小人物的命运予以更多的关注。如今,我再读《红楼梦》,则对诸多人物有着同情之理解,更能品出人在时代大势下的无奈与渺小。
这种同情之理解,我以为不是人到中年的苟且,而是深入历史的幽微处设身处地去感受一个人的不得已。我从来不会对贾雨村这种不讲任何道义的伪君子有丝毫同情之理解,因为他的行为在任何时代都是缺德的,都是应该被鄙视的。但是对贾政,随着年岁的增长,则越来越能理解。譬如,贾政对待宝玉的态度,虽然我坚决反对家长对孩子的家暴行为,对贾政暴揍宝玉的粗暴行为当然不能赞成,但在那个时代亦可体谅。贾政终究是爱宝玉的,他希望宝玉能在科场上有所出息,长大后出仕做大官,成为家族的顶梁柱。这种传统中国式的父爱很沉重,但也是古代中国的制度和文化的产物。为了家族和儿子的未来,做父亲的不得不如此,所以该谴责的当是旧制度而非单个的父亲。去年秋天,我在常州的古运河边看到一个亭子里立着上书“毗陵驿”的石碑,想起了这是《红楼梦》最后一回中出家的宝玉在大雪中拜别贾政、了却尘缘的地方。可以想见,作为父亲的贾政,当是多么伤心呀!
宝玉对出嫁的女人有这样的评价:“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红楼梦》第七十七回)我年轻时读到这句话时,深以为然;而今依然觉得宝玉说得不错,但对女人出嫁后行为的变化,亦有着同情之理解。其实,哪个出嫁的女人没有过充满梦想的少女时代呢?但在男权社会,社会资源几乎都由男性掌控,多数女人的命运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当出嫁女进入另外一个家族,成为妻子和儿媳,她要生存下去就必须适应男权社会的规则,进而成为维护这个社会运行规则的一员。由于她们没有男人的地位,往往表现得比男人更“进一步”,即“比男人更可杀了”,才能维护自己的利益。黛玉如果嫁给宝玉,有了儿子儿媳,那么她变成王夫人当是大概率的事,而紫鹃自然也就是另一个周瑞家的了。
以我的个人体验为例,《红楼梦》不折不扣的是一部可以终身一再阅读的作品,同一个人在自己不同的年龄段完全可以读出不同的味道。如此,我希望能陪伴各位朋友继续把《红楼梦》读下去,而我也自信能把阅读的体会和感悟继续写下去。
最后,感谢现代出版社的信任,让我得以把这部书稿修订再版。同时,感谢责任编辑谢惠的认真负责,她对再版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并订正了原书稿中的不少错讹之处。
十年砍柴
2019年岁末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