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的酷老头
这同样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墓,仅仅是一块光亮的大理石,上面刻着:
苏珊娜·贝克特(Suzanne Beckett)1900~1989
萨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
这个墓也在蒙巴纳斯墓园,是欧洲作家贝克特与他妻子苏珊娜的合葬墓,之所以不说他是哪国的作家,实在是他的身份有些混乱。贝克特出生于爱尔兰,22岁便移居巴黎,但始终没有取得法国国籍。同时由于他使用法语而不是母语英语进行创作,而且成名是在法国,所以他的祖国爱尔兰拒绝承认他的国民身份。当然,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创作的根基是思想内涵,国籍并不重要。这种说不清的身份,反而使他的思维更加开拓,始终是欧洲的、国际的,不像他的同胞萧伯纳和叶芝那样,有着一种民族主义的狭隘性。
贝克特不喜欢照相,我们所能见到的他的照片很少,但每张都很酷,一个招牌式的直立短发,一张皱纹纵横交错的脸,神情是冷静而坚定的,眼神则是睿智甚至能穿透人心的,这真像极了一只阿兹特克雄鹰,也像极了一个酷酷的老朋克。是啊,我觉得贝克特真的就是一个老朋克,不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作品,都具有朋克文化的特质——颠覆性、叛逆性、挑战主流。
光是他单纯而奇特的爱情故事,在文学艺术界来说,就足够非主流了。早在他刚刚20出头,来到巴黎不久,就结识了他的同胞,另一位著名的作家乔伊斯,成为乔伊斯的秘书,两人有着很好的关系。当时乔伊斯有一个患精神病的女儿露西亚,露西亚爱上了贝克特,但贝克特并不爱她,这时的他还是一个对爱情相当懵懂的小青年,只曾经朦胧爱过他的表姐。露西亚对他的爱,令他很恐慌,不知所措。而乔伊斯却为女儿高兴不已,他认为拥有一个爱人对她的病有好处。善良的贝克特不愿伤害他们,不得已要陪着露西亚吃饭、看电影,后来实在没办法,只好坦白说:“我来你家是为了乔伊斯,而不是你。”露西亚痛苦万分。乔伊斯愤怒地对贝克特说:“我再也不希望在我家里见到你!”就这样,乔伊斯与贝克特的亲密关系结束了。
当然,这只是贝克特爱情道路上小小的插曲,这之后,直到1938年,30出头的他才遇上他一生的真爱,比他大了6岁的画家苏珊娜。认识不久他们便同居了,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同居,而据说始终都是分室而居。同居23年后,1961年才悄悄登记结婚,直到1989年两人先后去世,足足相守了51年。但在这51年间,他们之间没有性!外界如是说,事实上真的有没有,我们不得而知,但这已经不重要了,相比起萨特和波伏娃,还有文学艺术界其他那些多情滥情的名人来说,我觉得贝克特和苏珊娜真的是一对少有的、令人羡慕的伴侣。
苏珊娜于贝克特来说,重要性不言而喻,在贝克特还未成名时,他们有过家徒四壁的时候,但苏珊娜坚定地支持贝克特,拿着他的《等待戈多》四处寻找能够赏识它的导演。她是他的缪斯,是他的爱人,又像是他的保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和他一起度过苦闷彷徨的时刻。贝克特成名后,她也依然如此,做一切他需要她做的事。
而两个人都爱好安静,不喜欢喧闹,贝克特曾经说过“独处的感觉美妙极了”,并说:“我太崇尚独处了。”有人说他就像是一个现代隐士,在巴黎圣雅各大道的7楼寓所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是,在喧嚣的巴黎,想闹中取静实属不易,形形色色的社交生活让他应接不暇,他曾对一个朋友抱怨说:“巴黎的生活好比是活火熔城。”特别是他获得诺贝尔奖、名声远播全世界之后,常常要接待许多慕名而来拜访他的不速之客,而他生性大方和善——这与他酷酷的外形有点反差,总是不忍心把远道而来的客人拒之门外,这让安静的独处时光时常泡汤。
贝克特75岁的时候曾经说:“在巴黎,人们小题大做,把我的生日庆典搞得像我的百年诞辰一样轰轰烈烈。我要在生日庆典隆重举行的那一天悄然离去。去哪里,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会去中国的长城吧!我要躲在长城背后,直到大浪淘尽为止。”当然,这个愿望没有实现。
这个可爱的老头还曾经突发奇想,使出怪招,使用了一个特制的电话,上面有一个开关,开关一关,什么电话都打不进来,他通常只在上午11点到12点之间才接听电话。有时,还故意不开电话,以避开纷纷扰扰的事情。
更彻底的时候,是带上苏珊娜,一起离开巴黎,去寻找四季如春、美丽宁静的地方,度上几周的悠闲假期。
在生命的最后,他真正享受了独处——苏珊娜已先他几个月而去,他安安静静在一家简朴的养老院度过了最后的时光,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死讯经由出版商证实,才被世人所知。也许,这种悄然退场的方式,才是他所想要的。
从贝克特成名的时间来说,他是一个大器晚成的作家,代表作《等待戈多》风靡全球时,他已经快50岁了。以《等待戈多》为里程碑,他的文学生涯分为前后两节,之前的主要是小说、诗歌的创作,只给他带来小小的名声,之后则是剧本创作,使他步入文学大师之行列。但是贝克特的文学风格前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而是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远离现实主义传统的道路,我认为也可以说是朋克主义的道路,离经叛道。
《等待戈多》这部荒诞派戏剧的经典之作早在1949年便完成,但直到1954年才首次在巴黎上演,连续上演了300多场,从最初的被蔑视到后来的被热捧,再到全球经年热演。但我觉得最神奇的是1957年,这部剧竟然演到了旧金山的圣昆廷监狱,观众是1400名囚犯。据说,开场前,剧团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因为他们要面对的是世界上最粗鲁的观众。演出开始,台下一片火光闪烁,那是囚犯们在点烟吸烟。在最初的两分钟里,一片喧闹声,有些人准备离开,但5分钟后,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在认真地看演出了。这真是滑稽的一幕,直到今天仍然有很多人说看不懂《等待戈多》到底在演什么,但它却能征服1400多名囚犯,这不能不说神奇!
我无缘看到《等待戈多》的演出,只看过书,很好玩的作品,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去讨论懂不懂,要去死命研究其中所包含的深刻内涵,作为一个经常虚空、经常无聊的人,我觉得很好理解,我们一生都在等待戈多啊,说白了,等待是一种生活一种状态,而“戈多”代表的是一切未知或者已知但未发生的。作品中有很多经典语录,比如,据说当初巴黎人看完演出之后,见面打招呼都是这样说:“你在干什么?”“我在等待戈多。”
还有:“时间是什么?你们不问我,我是知道的;如果你们问我,我就不知道了。”“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
“在一刹那一切都会消失。我们又会变得孤独,生活在空虚之中!”
“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说得多好多有意思,这个酷老头言简意赅,句句经典。可是荒诞吗?一点都不!虚无的生活正是如此啊!我说他只不过把真实生活的最真实面目毫无修饰地搬上舞台罢了。
照诺贝尔文学奖的说法是:“以一种新的小说与戏剧的形式,以崇高的艺术表现人类的苦恼。”在贝克特其他的作品中,我们同样可以感受到荒谬、虚无、消极、压抑,仿佛这个酷老头终生都是苦闷度日,但我们知道,其实不是的,他以极简主义的风格和朋克主义的精神来表现这一切,同时又暗含深深的幽默。我喜欢这个老头。
而酷老头虽然不是法国国籍,但我觉得他却是一个真正的巴黎人,显然,巴黎人也十分愿意接纳他,并以他为骄傲,不然也不会把他的一个生日就搞得轰轰烈烈了。他年仅22岁就离开祖国爱尔兰来到巴黎,他的文学生涯开始于巴黎,成长成名于巴黎,也完结于巴黎。在巴黎,他遇上了他的良师益友,同为文学大师的乔伊斯,可以说,这个爱尔兰同胞是他迈入文学大门的引领者,而后,他们各自成就了各自的文学高峰;在巴黎,他爱上了他一辈子的爱人苏珊娜,执子之手,与子皆老,走过了漫长的51年的人生路;在巴黎,玛丽咖啡馆(Le café marly)见证了他完成著作《等待戈多》;在巴黎,圣雅各大道的7楼寓所则记录着他和苏珊娜生活的点点滴滴。而今天在巴黎,人们并没有忘记他,2006年他的百年诞辰远比他的75岁生日来得更为轰轰烈烈;今天在巴黎,他和苏珊娜静静地躺在蒙巴纳斯宁静的墓园中,尽情享受他们渴望的独处时光,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