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老狡黠一笑:“倒不如做成残本,把后面的内容删去,穿插到前面来,做成未完之作,以为如何?”
楂石拍手道:“妙啊!世人一向有窥探隐私之癖,残本更让人有续貂之念,此书未完,或可有幸被无休止地追究下去,不怕没人窥破谜局。”
个老见楂石如此欢心,对杏斋道:“如此,就苦了你父亲喽,须得打乱次序,重新谋篇布局,这又得几年工夫,老夫怕是等不到完稿之日啰。”
杏斋笑道:“你老又说丧气话,等我父亲把《石头记》修订完,我来誊抄,你老就擎好吧,等着换个身份,再行批阅呢。”
个老看一眼那方脂砚道:“我这脂砚,也可幻作批书人了,就用脂砚斋的号。”
楂石笑道:“叔公不是有‘畸笏叟’的字号了,怎么又要启用一个?”
个老道:“修史之事,非同小可,加之苦心经营,容不得半点差池。如此大的改动,抑或面目全非了。莫若将删减部分,用脂砚斋之笔,再增至前端逗漏去。是书,残而不缺,方为至妙。如此,你一人之力奈何?我做陪笔,纵一芹一脂,燃尽余生,许能保证完此巨著。”
楂石笑道:“叔公休要愁得,此法甚妙。已有初稿,即便再有几次增删,老侄也做得。只怕是为个中人吃透此书,增了些许障碍。”
个老道:“管不了许多,唠叨了这半日,怎得也尝尝杏斋的好酒啊。”三人笑着,收笔,摆菜,倒酒。边喝着,楂石说,此来务必定了可卿之事。
个老喝口酒道:“秉持两点:其一,与可卿通灵之人有二,唯阿凤与宝玉。可卿死,其灵必有所感,阿凤感梦中所托,宝玉则有锥心之痛。其二,可卿死,定在一个‘疑’字上做些功夫。”
楂石道:“人人疑心,因何忽然没了,这种笔法容易做,难就难在梦中所托,托付之事,若立意高远,竟不像是家族事,容易堪破天机,若所托事太具体,则不能达叔公意思,竟是为难得很。”
个老放下杯子,愤然道:“我来斟酌。以我等如今的状况,那日升天,他可否想到?这一去,祖宗庙堂何在?子孙们又立身何处?生活无着,哪还有复国机会?”
又痛心哀伤道:“就这样说: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
楂石道:“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常保的。”
个老苦笑:“看看我等目今情形,祖茔可四时祭祀,只是哪有钱粮;家塾若立,却哪有供给?子孙何以为继?又如何延续香火再图将来?依我想来,那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
楂石道:“叔公的意思,在祭祀、供给上留念头。可有何大用意吗?”
个老道:“祭祀乃社稷大典;家塾供给,乃子孙复业之根本。此两项乃立家、治国、平天下之基石,怎会没有大义。”
楂石道:“如何再明白些?”
个老思忖道:“须得借其口声,说出些定见来。就照此说: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竞争,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
楂石道:“叔公差矣,按照大明律,虽说犯官之家,祭祀产业可不罚没,可改朝换代之际,如我等皇族,几无立身之地,性命几近堪忧,岂可保住祭祀供给产业。”
个老道:“可见,世侄没琢磨透老夫话中含义。可卿之逝,犹如树倒猢狲散,大势去矣,其生前所悔之事,正是其莫大憾事,你再细想老夫那几句话的用意。”
杏斋嘟哝道:“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将家塾亦设于此。我朱家祖茔尚在南直隶,这是让我等回南保家业吗?回南京经营子孙事业,才是他心中大计。
“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他这是让在祖先发源地,遵祖先之规,按房头掌管供给,无非还是要遵照皇族的长幼次序来,不要坏了旧规矩的意思。”
楂石道:“这话不假,他当初确有此意,这便是逝者最痛心之处。以当时情形,早日回南,才是最可取之举。偏安江南,也不是我大明首例,即便是北方出现危难,总还有退路,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只可惜,他丢了时机。也合该有此嘱托。”三人说到此处,沉默了许久。
个老冷笑着喝口闷酒,楂石抬头见个老的《古梅图》上有自题诗,道是:
得本还时末也非,曾无地瘦与天肥。
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
遂哭笑道:“郑思肖忆念故国,伯夷、叔齐,饿死不食周黍,可谁人识得叔公心事。可卿所托之事,我记下了,就照叔公的写就是了,但竟想不出如何布下个‘疑’阵出来。”
个老才思敏捷,马上来了兴致,算计道:“须是众人皆有疑惑。世侄想,可卿病重,张友士曾预言,明年春天过不得,老祖宗也眼看着她熬干了灯油,婆婆都预备了后事,可仔细算来,自‘断红日’到可卿逝去,还差两年。
“竟有两年,她那样情形岂能熬过两年之久,倒是说个病情见好的征兆,后却突然亡故。有人就会思忖,或许不是因病,是因‘事’,因了何事?就说因坏了事,她托梦阿凤时,提到获罪之意,世侄就做一个获罪的王爷头衔加给可卿,未尝不可。”
楂石在纸上记下来,点头连称几个“是”。
个老叹息一声:“其死,无亲眷一人在侧;其葬,无棺椁陪葬装殓。其情其景,怎是一个悲惨体会得了啊!”
楂石哭笑道:“无人陪伴,却只能任由旁人送葬。既然阿凤为其生灵,就遣阿凤葬之可好?老侄就使尤氏生病,为阿凤送葬找个由头。叔公,你老既遗憾逝者死时,身旁无至亲眷属,老侄何不让贾家全族人皆到场,也慰藉你老心意。
“老侄这里还要着重一个字,都想好了,就是那‘哭’字。先是荣府,要众人哭其洪恩:那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她平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号痛‘哭’者。
“再写宁府: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哄哄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你老听听,悲号痛哭者,摇山振岳声,这是何等阵势。一个坏了事的人,怎得如此受人爱戴?使人痛惜?如此这般,必定让人疑惑。”
杏斋笑道:“听父亲提示,我也来了感应。可卿之死,贾珍须有所交代,孩儿给他几句话可好:合家大小,远亲近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
楂石笑道:“媳妇怎能比儿子强,媳妇死了还可再续,又不是儿子死了,怎就至于长房内绝灭无人呢,除非死去的是男子,方可如此表达,这话过于明显。”
个老笑道:“就如此,才说透实情,实情如此。可卿死,乃灭顶之灾,正应了那树倒猢狲散的谶语了。”
楂石忙点头道:“是,叔公说的极是,屈指算来,此灾难三十五年后,又重现眼前,不提也罢。另外,老侄想加一段为可卿选取入殓棺木之事,可否?将来有些老人儿,也许能看出些眉眼来。”
个老道:“此意可行,凡大丧,尤其帝王之丧,选取棺椁木材,大为讲究。帝王之丧,乃金葬之礼,有用阴沉木,有用金丝楠。如可卿身份者,用上等杉木即可,世侄有何打算?”
楂石道:“樯木可好?不若让贾珍执意用义忠亲王老千岁定过的樯木。”
个老摸把胡须,思忖半晌道:“樯木,取舟具用木。妙啊!莫若使樯木产自潢海铁网山,更妙。”
楂石道:“潢海铁网山?叔公为何杜撰此名?”
个老道:“潢海者,取浩瀚之意。世侄可知须弥山南有大铁围山,铁围中间有八大地狱,何不化用此名,称作铁网山,以代地狱之称。所谓,人生若浩海泛舟而已,若得潢海铁网之樯木,可度脱逝者,出离生死苦海。”
楂石道:“既如此,你老介不介意,此板由薛蟠相赠?”
个老沉思片刻,又重重地喝口酒,叹息道:“事实如此,又有啥法子呢。何不令薛蟠说:此木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今还封在店里,你就让人拿来罢了。”
楂石道:“别人不敢买,可卿焉敢用!亲王所用之物,应该有僭越之嫌。若是‘义忠’之人坏了事,是否有违道义?如若引当朝猜忌,可万万使不得。”
个老道:“就如此才好,一逗再加一隐,切莫担心。将可卿之丧期、葬期,隐藏起来,让那些多事者,先失了头绪。”
楂石笑道:“叔公忘了,可卿死死葬葬的,可不真就持续了一年之久,有蛊惑人心者,改葬了帝后,亵渎了逝者,你老忘了不成。”
说着,示意杏斋拿过褡裢来,然后取出一张纸条来,笑道:“老侄特意为贾蓉做了履历,你老看是否妥当。”纸条递给个老,看时,上面写着: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