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在脑子里算了一下,如果按温主任这样说,这件事就刚刚过去十几年,这个徐福茂当时五十多岁,现在也就应该只有六十多岁。我当即决定,去东坳镇找这个徐福茂。这时温主任看看我,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只是张张嘴又把要说的话咽回去。我立刻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我这一次来江西特意穿了便衣,我想这样可以方便一些。这个温主任看我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年轻人,又操着一口地道的北方话,突然跑到山里来询问赖春常当年的事情,一定摸不清我究竟是干什么的。于是,我笑一笑对温主任说,你先不要问我是干什么的,以后我会告诉你,我现在想请村里帮一个忙。温主任一听立刻说,没问题,你说吧,什么事。我说,我的时间很紧,还要立刻赶回去,可是现在想去东坳镇见一见这个叫徐福茂的人,你们能不能找人给我带一下路,这样也可以节省时间。温主任立刻说这没问题,当年去东坳镇调查徐福茂的人还在,就让他陪你去,村里有拖拉机,可以送你们过去。
就这样,在这个傍晚,我来到东坳镇。
由于有人带路,我很顺利地就来到小西街,在一个街角找到了那家门面不大的铁匠铺。我走进铁匠铺,一眼就看到一个上些年岁的男人,正坐在一个角落里敲打一块铁片。我立刻断定,这个人应该就是徐福茂。他约摸七十来岁,脸上的皮肉已经松弛地垂下来,看上去有了些老态,但两只手仍很麻利,看上去手艺很精熟的样子。在他抬起头看到我的一瞬,稍稍愣了一下。我知道,虽然我穿的是便衣,但身上的装束显然与当地人不同,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这样愣了一下之后,试探地问,您要……做个炉子?
我做出很随意的样子,冲他笑一笑说,不,不做炉子。
他越发警觉起来,又问,那您是……?
我问,您贵姓?
他说,姓徐。
叫,徐福茂?
是,您是……?
我冲他做了一个手势,说,您先忙,我们一会儿说话。
他也冲我笑了一下,就又低下头去继续忙碌。我注意到了,在他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碰到一起时,似乎停滞了半秒钟,在这半秒钟里他的目光迅速坦然下来,然后就又一下一下地拍打手里的铁片。我坐在墙边的木凳上,掏出香烟慢慢抽着。徐福茂很快将那块铁片拍打平整,扔到地上朝这边走过来。他又看一看我,然后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了解一下当年的情况。
徐福茂的眼睛迅速眨了一下问,当年的,什么情况?
我想一想,突然问,您是哪年离开部队的?
我是有意这样问的,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我在来的路上已经想过这个问题,在六十年代末,下屋坪村的人曾来镇上向这个徐福茂核实过当年的情况,但徐福茂却矢口否认,他甚至不承认自己曾被国民党军队的田营长抓到过。如果真如赖春常所说,这个徐福茂当年是那个田营长在什么地方打伏击时抓到的,那么他当时的身份就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是红军,或者是游击队。而无论哪一种,在今天都应该是很光荣的历史,
可是……他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我这样做果然起了作用,徐福茂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绕住了。他慢慢仰起头,翻一翻眼皮,似乎一边回忆着,真在心里计算着当年的具体时间。但他立刻就醒悟过来,慢慢把头转向我,睁大两眼朝我看着,然后问,离开部队?离开……什么部队?
我说,1935年,您在什么部队?
徐福茂摇摇头笑了,说,不要说1935年,我长这样大就没吃过当兵的粮食,我从12岁学铁匠手艺,不到25岁就在这小西街上开铁匠铺,在东坳镇,恐怕没有不认识我徐铁匠的,也没有几家没让我韩铁匠补过铁锅。他一边说着,又摇摇头,您一定是找错人了。
这时,我盯住他问,您是哪一年出生?
他稍稍愣了一下,说,1……1911年?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说,这么说,如果您是25岁在这小西街上开铁匠铺的,应该是在1936年,那么1936年以前,比如……1935年,您在干什么呢?我这样说完在心里暗暗笑了一下。我没有想到,自己学数学的脑子在这时竟派上了用场。
徐福茂果然被我这精确的计算问住了,他先是支吾了一下,但立刻又平静下来,冲我微微一笑说,我还没有来得及问,您这位同志贵姓是……?
我也冲他笑一笑,说,我姓洪。
哦,洪同志,他说,不管怎样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从没在部队干过。
事情到这里显然就僵住了。我很清楚,无论这个徐福茂出于什么目的,只要他坚持不承认当年曾与此事有关,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但我毕竟已在公安系统干过一段时间。我知道,在这种时候有必要上一些手段了。于是,我稍稍沉了一下就笑了,然后对徐福茂说,您不要误会,我是从省里的民政厅来的,现在社会各界都在落实政策,民政厅也按上级要求对当年的老红军和老苏干进行一次普查,只要核实了当年的情况,就可以给予老红军待遇,所以,我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调查一下东坳镇上的情况。我说的所谓“老红军待遇”也是来江西之后才听说的。按当时规定,倘若真能享受这种待遇,不仅每月能有几十甚至上百元的生活补贴,还可以领到一些紧俏物品的购买证,这在八十年代初简直是难以想像的。我这样说罢就站起来,跟徐福茂握了握手,然后向他告辞说,我还要拜访几个老同志,所以今晚就住在镇上的招待所,你如果想起什么情况可以去找我。
我这样说罢,就从这个铁匠铺里出来了。
我留在东坳镇上住一晚,也是临时决定的。我在这种时候当然不能走。既然已经找到一条如此重要的线索,就一定要查出一个结果。我在临出来时,对这个徐福茂说了这样一番话也就如同投下一枚鱼饵,接下来就看他上不上钩了。
这天晚上,我就住在镇上的招待所里。
这是东坳镇革委会的一个招待所,条件不算太好,可是就在小西街那家铁匠铺的斜对面。我想,如果徐福茂想来找我,只要一过街就行了。但是,在这个晚上,我等了很久徐福茂却始终没有露面。我从招待所里出来,朝斜对面望去,发现那个铁匠铺很早就打烊了。这让我有些郁闷。我想,是我的哪句话说错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把这件事分析错了?也许……下屋坪村的人真的找错了人,这个徐福茂确实与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或者是赖春常当年被打糊涂了,不过是又糊乱扯出这样一个人来?
我就这样想了一夜。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就在我起床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东坳镇时,徐福茂竟突然来找我了。徐福茂的两眼通红,显然也是一夜没有睡好。他一见我正在收拾东西,立刻问,您……要走?我故意不动声色地说是啊,事情都已办完了,今天就回省城。
他看看我,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只是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故意装作没看见,仍然低着头收拾东西。
他又吭哧了一下,忽然问,您这次来,就是为……老红军的事?
我说是啊,就是为这件事。
他突然说,我过去……确实在游击队干过。
我立刻停住手,慢慢抬起头看着他。
他又说,我只是,不想再提……过去的那些事了。
我盯住他问,你当年,是否被那个田营长抓到过?
他的眼里忽闪了一下,摇头说,没……没有,我不知道田营长是什么人。
这时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个徐福茂仍然没把实话全说出来。
我想一想,又问,赖春常你知道吗,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赖春常?
对,他当年叫赖顺昌。
赖顺昌?不知道……
可是他知道你,你应该听说过,当初你的名字,就是他说出来的。
徐福茂看我一眼说,赖春常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说过,十几年前下屋坪村的人也曾来向我调查过,据他们说,这人已经自杀了,我也就知道这么多,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我看着他,又叮问一句,你在当年,真的没跟这个赖春常打过交道?
这时徐福茂突然抬起头,瞪着我问,你……真是从省里民政厅来的?
我点点头说是啊,怎么,你还有什么怀疑吗?
他又问,你,真是……来落实老红军政策的?
我又点点头,说是。
徐福茂就慢慢低下头去。
我又朝他看了一阵,然后耐心地说,你如果当年确实参加过游击队,就应该符合老红军的标准,可是你要对我说实话才行,而且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如果这样说一半留一半,我就没办法帮你了,确定老红军待遇毕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经过严格的审查。
徐福茂似乎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说,我确实……被那个田营长抓到过。
我的心里立刻轻轻舒出一口气。我想,他终于要说实话了。
可是……他立刻又说,我……真没告诉过他们任何事情。
我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说,好吧,你把具体情况说一说吧。
我一边说着就拿出一个记录本,在他面前坐下来。
徐福茂又想了想,对我说,这件事……的确是发生在1935年的春天……
据徐福茂说,他在1935年之前一直是区苏维埃政府的干事,后来红军主力撤离苏区,他就上山参加了游击队。那一年春天,游击队突然接到一个特殊任务,要护送一个很重要的领导同志去粤北。由于当时形势紧张,国民党军队正在到处搜山清剿,所以上级就严格规定了这一次行动的路线,并指示如果没有极特殊的原因不得擅自改变计划,同时为了保密,这一次行动的路线也只有游击队长一个人知道。当时徐福茂的任务是负责在前面探路。第一天还比较顺利,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情况。于是游击队的领导就决定连夜赶路,这样也可以争取一些时间。到第二天上午,游击队突然发现有国民党军队在附近搜山,于是当即决定先原地停下来,让徐福茂去前面打探情况,并跟他约好,如果到中午的正午时刻他还没有回来,就说明是出事了,游击队立刻动身改走另一条路线。就这样,徐福茂先头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