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在这份材料上说,她后来才知道,她所在的那支游击队在完成护送领导同志去粤北的任务时,不幸中了敌人的埋伏,连同那个领导同志以及她的丈夫罗永才在内,已经全部牺牲了。在那个上午,赖顺昌领着那个叫田营长的国民党军官率人将周云架到山上去,就是想让她辨认一下,哪些尸体是游击队员,最后剩下的那具她不认识的尸体,自然也就是他们要护送的人。周云在这份材料上也承认,她至今仍然搞不明白,敌人在当时怎么会对这件事的底细知道得如此清楚?而且,如果他们让她去认尸,也就说明她的身份已经暴露,而敌人又是怎样知道,她也曾是游击队员的呢?
周云在那个上午被几个国民党士兵架上山,就看到在山坡的一片空地上横躺竖卧地摆放着一堆尸体。这些尸体显然都是刚从什么地方抬来的,身上满是黑紫的血污,有的中弹是在脸上,看上去惨不忍睹。这时,那个叫田营长的矮瘦军官走过来,对架在两边的士兵挥了一下手。那两个士兵立刻朝后退去。周云的身体失去了支撑,摇晃了一下勉强站住了。田营长的样子还算温和,他让周云仔细看一看,在这些尸体中有没有她不认识的人。田营长又冲周云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过去跟他们是一起的。
周云当然明白这个田营长的用意。
在国民党军队的“清剿”过程中,如果捉到或打死红军的重要领导人是有很高奖赏的,所以,这个田营长显然是想找到他要找的尸体,查明身份,然后去上级那里邀功请赏。这时周云的腹痛突然开始加剧起来。她艰难地走到这些尸体的近前,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味。这些游击队员由于长期在山林里风餐露宿,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身上都已衣衫褴褛,再溅上黑紫的血污看上去就都成了一个样子。但是,周云在心里暗暗数了一下,突然将两个眼睛睁大起来,她注意到,这些尸体一共是十七具。周云知道,当初游击队包括自己在内一共是十八个人,现在自己离队,如果再加上那个被护送的领导应该还是十八个人,可是眼前的这些尸体却是十七具,这也就是说,应该还有一个人在这次战斗中幸免于难。
这个人是谁呢?会不会是罗永才?这时,那个田营长也注意到周云脸上的变化,立刻走过来问,你看到了什么?周云摇摇头说,没看到什么。赖顺昌从旁边走过来,别有用心地说,咱们开始认尸吧,你一具一具认,看哪一个是你男人罗永才。周云慢慢回过头说,既然你是前樟坑村“义勇队”的人,你会不认识罗永才吗?赖顺昌立刻被问得支吾一下,说,这些尸体都打得稀烂,谁还能认出来。说罢就捂着鼻子躲到一边去了。这时,周云虽然这样说,却把目光转向那些尸体。她小心地在那些尸体中搜寻着,惟恐看到自己最怕看到的人。但就在这时,她的目光突然定住了。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面孔显然是在一个极端愤怒而又痛苦的瞬间凝固住了,因此有些扭歪,两只仍然没有闭上的眼睛里还透出冰冷的怒火。周云突然感到天旋地转,肚子里也猛地抽动一下,接着就剧烈地疼痛起来。
她眼前一黑,就栽到地上失去了知觉……
周云的这份材料就到这里。后面还有半页纸,但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我注意到,这些字迹不是因为潦草,而像是被水洇过。我想,这也许是周云的泪水。我又努力辨认了一下,这半页纸上的文字大致是说,那一次在山坡上认尸,她昏倒之后就流产了。敌人认为她死定了,就将她扔在山坡上走了。直到傍晚,她才被找上山来的罗永才父母背回家去……
我立刻对001号监室这个叫周云的女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我又在她写的这份材料中发现一个问题。如果从她的讲述看,她所说的事情是发生在1935年春,而她当时是18岁,那么这样计算她现在就应该是66岁。但我清楚记得,在她的犯人登记表上填写的出生年月是1915年8月,也就是说,这样算她的实际年龄应该是68岁。不过我想,这也并不奇怪,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在赣南地区那样的农村,很少有人用公元去记自己的出生年月,一般都是后来经过换算才确定的,这也就有可能出现一些误差。
也就从这以后,我开始注意这个周云。
我再走过001号监室的门前时,就总是有意放慢脚步。我想观察一下这个周云平时在监室里都干些什么。我发现,正如别的同事告诉我的,她在监室里似乎只做两件事情,要么趴在墙角的小桌上埋头写材料,要么一边喃喃自语着不停地走来走去。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就在001号监室的门前停下来,隔着铁门上的窗洞朝里面看着。周云仍像平时一样一边喃喃自语着在监房的中间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她走路的样子并不显衰老,两腿很有力,步子也迈得很坚实,因此看上去还给人一种矫健的感觉。只是来回走得有些茫然,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令人焦虑的问题。突然,她也发现了我,于是立刻停住脚,愣了片刻,就朝这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她来到铁门跟前站住了,微微侧过脸,隔着那个小小的窗洞与我对视着。我发现她的脸上虽然已经满是沧桑的皱褶,眼睛却仍然很亮,而且像婴儿一般清澈。
她就这样与我对视了一阵,忽然说,你是新来的。
我稍稍愣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新来的?
她说,我过去从没见过你。
她说话带着浓重的江西赣南口音,但吐字很清楚,给人的感觉也很清醒,似乎不像是疯疯癫癫的人说出来的。我刻意不让自己的脸上有任何表情。我对她说,你应该正常吃饭。我已经听同事说了,这个周云的食欲很不好,经常一整天不吃一点东西。周云显然将我的话听进去了,她又很认真地看看我,然后问,你……真的关心我吗?
我说,我在这里的工作,就是关心每一个接受改造的犯人。
她摇摇头说,你如果真的关心我,就不应该只是吃饭问题。
她这样说罢,仍然盯住我用力地看着。
我沉一下问,你说,还有什么问题?
赖春常,说的都是假话。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赖春常?
对。
赖春常是谁?
她忽然笑了,说,你会不知道赖春常是谁吗?
好吧,她说,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赖春常曾经是咱们中华苏维埃政权的敌人,当年不知害死过多少我们的同志,这样的人,他说的话怎么可以轻易相信呢?她这样说罢,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哼,虽然他改了名字……我也知道他是谁……
她这样说着就转过身,又朝监室的深处走去。
周云的这番话更加引起了我的兴趣。
在这里我要说一句,我得承认,如果是在今天,我不会在意这个周云说了什么,更不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探究她的案情,因为这些年我已经见过太多的事了,在我感知器官的表面已磨出一层厚厚的老茧,我已经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但在那时候,我毕竟只有二十几岁,还是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又是一个刚穿上警服的年轻狱警,因此怀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所以,我当即决定,要想办法将这个周云的案卷调出来看一看。进入八十年代以后,我们国家的司法制度已经开始重新建立起来,那时在监狱羁押的犯人,一般情况下案卷都是存放在法院,但公安机关也会有一个副本。我工作的劳改局是公安局的下属机关,所以跟他们联系应该方便一些。于是,我在一天上午就给市局那边负责案卷的部门挂了一个电话。那边一听说是自己系统的人,果然很客气,但还是公事分办的告诉我,要想查阅犯人案卷,必须持有单位的介绍信。这对我显然是一个难题。我去查阅周云案卷这件事并不想让单位领导知道。我想了一下,觉得只能求助在大学时的那个叫李大庆的同学了。李大庆的父亲是公安局的副局长,这点事打一个招呼,应该不成问题。
于是,我立刻给李大庆挂了一个电话。
这时李大庆还是分来市公安局,被安排在八处工作。我知道,八处是一个要害部门,几乎掌握着这个城市公安系统所有人员的情况。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李大庆一听说要求他父亲办事,竟立刻一口回绝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父亲当领导之后一直跟家里人有一个约定,无论谁,无论什么事,都不准向他开口。所以,李大庆说,要想找他父亲是不可能的。不过……李大庆想了一下又说,这件事他可以试一试。我听了立刻眼前一亮,对啊,李大庆是李副局长的儿子,这在局里是尽人皆知的,他打电话和他父亲打电话还不是一样,况且他现在又在八处这样的要害部门工作,负责案卷那边的人也总要给一些面子。
我连忙说好好,那你现在就给那边挂个电话吧。
果然,时间不大,李大庆的电话就又打过来。
他说,你现在过去吧。
我问,你……说好了?
他说,说好了。
没问题了?
你去吧。
李大庆说罢就将电话挂断了。
我立刻来到市局。负责案卷的人一听说是我果然没再提介绍信的事,立刻就将已经准备好的周云案卷拿出来。但他们又对我说,案卷是不可以拿走的,只能在这里查阅。我看了看这个满是灰尘的卷宗夹,虽然不算太厚,但要想把里面的内容看一遍也需要一定时间。负责案卷的人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就朝旁边的一个房间指了指告诉我,那里有一个阅卷室,是专供查案卷的人使用的,但一般不会有人来。
我听了点点头,就来到阅卷室。
周云的案卷并不复杂,除去一些相关法律程序的文书,还有一张判决书。这张判决书显然是六十年代末写的,所以给人的感觉不很规范,案情记述也很简要,只说是在1935年春,中央主力红军战略转移后,由于斗争环境残酷,周云意志动摇,先是私自脱离革命队伍,继而被敌人逮捕又贪生怕死,变节投敌,而且由于她的出卖使我党遭受重大损失,直接导致一位当时很重要的领导同志和十六位游击队员全部罹难。判决书上最后说,周云以上的犯罪事实清楚,而且有充分的人证和物证,据此判处她无期徒刑。
我在这张判决书的下面,又看到一份证明材料。
这份证明材料是一个调查笔录,被调查者是一个叫赖春常的人。周云曾对我说,赖春常说的话都是假的。我想,她指的是不是这份证明材料?接着,我又想起来,周云还曾说,这个叫赖春常的人曾经是苏维埃政权的敌人,当年不知害死过多少革命同志。那么,这样一个人,他又怎么会为周云的事作证呢?我立刻将这份材料拿出来。材料的开头先是介绍赖春常的基本情况:赖春常,男,汉族,1912年出生,职业农民,家住东坳人民公社下屋坪生产大队。然后是记载事情的经过,1968年,赖春常突然揭发出周云有叛节投敌的历史问题,这件事立刻引起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于是当即派人前往下屋坪村向赖春常核实情况。
接下来就是调查者在下屋坪村,向赖春常核实情况的笔录。
调查者问得开门见山:你根据什么说周云曾经叛变投敌?
赖春常的回答也很干脆:这件事,是我亲眼看见的。
问:你亲眼看见周云向敌人叛变?
答:是的,我亲眼看见她叛变的。
问:这件事还有谁可以证明?
答:再有……就是田营长了。
问:田营长是谁?
答:是一个……国民党军官。
问:国民党军官?
答:不过,你们恐怕已经找不到他了。
问:你能详细说一下这件事的经过吗?
答:当然可以,这件事的经过很简单。
接下来就是赖春常陈述事情的经过。那是1935年夏天,具体是五月还是六月,已经记不清了。一天夜里,周云突然从山上跑下来,藏到下屋坪村她丈夫罗永才的家里。当时在下屋坪村附近的前樟坑村,刚好驻扎着一支国民党的清剿部队,是田营长的队伍。田营长听说了此事,又知道这个周云曾是红军游击队的人,第二天下午就带人来到下屋坪村,直扑罗永才的家把周云堵在了屋里。周云一被逮捕立刻就吓得说不出话了,接着田营长又威胁她,说是如果她不肯招供,就把她送去靖卫团,让靖卫团的那些人把她糟塌够了,再拉去山里活埋。周云一听田营长这样说就吓得哭起来,接着也就全招了,她告诉田营长,山上的游击队刚刚接到上级一个特殊任务,说是要护送一个重要领导去粤北。然后,周云又告诉了田营长游击队准备走的详细路线。就这样,田营长立刻派了一支队伍连夜上山,在游击队要经过的路上设下埋伏。
到后半夜时,果然就将游击队等到了。当时游击队的人由于连夜赶路已经走得很疲惫,看到路边有一个纸寮,就进去准备休息一下,等天亮再走。(这中间调查者插话,问:纸寮是什么?赖春常答:纸寮是当地一种特殊建筑,一般是用竹子搭建的简单棚舍。那时赣南当地的人还习惯用竹子造一种土纸,这种纸寮就是专门用来造纸的。)但是,就在游击队的人进到那个纸寮里,田营长的队伍也迅速在外面将这个纸寮包围起来。他们包围了纸寮却并没有急于行动,只是耐心地等待天亮。就这样,天亮以后,田营长的队伍突然向那间纸寮发起攻击。当时在纸寮的四面都架起机枪,所以游击队的人一冲出来立刻就被猛烈的火力压回去。其实田营长事先已有命令,要尽量捉活的。但那些游击队的人都不怕死,硬是顶着子弹拼命往外冲,就这样,十几个人全被打死了。这时田营长的队伍才冲上去,将那些还在冒着烟的尸体拖出来清点了一下,整整是十七个人。于是就将这些尸体都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