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十三原本很为自己这个精明的安排得意,而且正打算跟刘媒婆商议,让她在何屋村里再找几个人,这样收上来的药材就会更多一些,却没有想到,李主任竟然把这件事说得如此严重。在这个傍晚,李主任对张四十三说完这番话之后,就又做出了一个更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李主任说,从现在开始,这个药材行的生意先停下来,任何药材都不要收了。然后,又对张四十三一字一句地说,今后无论什么事,你都不要再擅自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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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张四十三并没把李主任的这些话真正听进去。这一次事后没过多久,张四十三就又一次在小西门的药材行擅自作主,做了一件自以为很精明的事。
这也就是张四十三做的第一件糊涂事。
其实张四十三在受到李主任的批评之后还是多了一些小心的。他比过去来小西门药材行的次数更少了,而且每一次都是晚上来。哑叭伙计很能干,将药材行里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不用张四十三过多操心。因此张四十三每次来也只是看一看,然后就在天亮之前回何屋村去。出事是在一天傍晚。在这个傍晚,张四十三稍稍早一点来到小西门的药材行。他发现大门上了锁,才想起哑叭伙计在不久前曾告诉过他,有事要到瑞金去一下,大约几天后才能回来。于是张四十三就自己开门走进来。也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男人也随后跟进来。
张四十三回头看一看这个人,问他有什么事。
陌生男人立刻说,他曾来这药材行送过药材。
接着又说,他跟这里的哑叭伙计很熟。
张四十三听了点点头,说这几天盘货,先不收药材了。
陌生男人说,他这次不是来送药材的,而是有一样比药材更好的东西。
张四十三听了好奇,就问,是什么好东西。
陌生男人似乎很小心,他先走到药材行的门外,朝街上看了看,然后才回来压低声音说,现在有一件带响儿的家伙,问张四十三要不要。
张四十三一下没有听懂,问什么带响儿的家伙。
陌生男人说,快枪。
张四十三听了立刻吓一跳,问哪里来的快枪。
陌生男人告诉张四十三,说有一个兵牯佬儿,带着一条快枪开小差跑出来,他现在想尽快将这条快枪出手,作路上的盘缠好回老家去。张四十三一听就明白了,所谓兵牯佬儿,是指国民党军队里的老兵油子。张四十三这时迅速地在脑子里转了一下,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曾经听人说过,现在我们的部队最缺两样东西,第一是药材,第二就是武器。他想,如果从这兵牯佬儿的手里买下这条快枪,再送到部队去,一定会有很大用处。他想到这里立刻兴奋起来,连忙问这陌生男人,这条快枪……那个兵牯佬儿要多少钱?陌生男人说,关于价钱的事还没有说,现在这兵牯佬儿只是找买主,先找到买主才好谈价钱。
张四十三立刻点点头说,好吧,只要价钱合适,这条快枪我要了。
陌生男人看看他问,你……真的要了?
张四十三点点头说,我真的要了。
于是当即商定,这陌生男人先去向兵牯佬儿问价钱。
张四十三送走这陌生男人之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又办了一件很精明的事,如果将这条快枪买下来,再送去部队,肯定会比药材更重要。也就在这时,他一回头,突然发现哑叭伙计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站在自己的身后。接着,这哑叭伙计竟然开口说话了,他说,你怎么可以又擅自作主,答应买这条快枪?
张四十三立刻吓一跳,看看他说,你……你会说话?
哑叭伙计并没有接他的话,又说,你这样做很危险。
张四十三很认真地看看他,你说……危险?
哑叭伙计点点头,严肃地说,当然很危险。
张四十三说,你不过是一个伙计,你也懂危险?
哑叭伙计盯着张四十三,又说,你不该这样做。
张四十三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哑叭伙计说,这件事,我要立刻向上级汇报。
向上级……汇报?
张四十三一下睁大眼。
哑叭伙计没再说话,就转身出去了。但他刚走出门去又折回来,对张四十三说,现在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你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张四十三问,我……去哪儿?
连夜回何屋村去。
连夜,回何屋村?
会有人去找你的。
哑叭伙计这样说罢就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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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张四十三才知道,原来这小西门的药材行收药材只是表面的事,其实还是上级设在这里的一个秘密交通站。这时形势已经越来越紧张,情况也越来越复杂,所以经常有南来北往的同志要在这里落脚。那个哑叭伙计,就是上级派来这里的交通员。张四十三得知这一切之后心里就有些悻悻,他觉得那个从区上来的李主任还是对自己不信任,既然让自己在小西门开这爿药材行,这样大的事情却又不告诉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呢?
不久以后,张四十三又一次见到了这个李主任。李主任是在一天夜里来何屋村找张四十三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哑叭伙计。这时的哑叭伙计已经穿一身很利落的紧身衣裤,脚下打着紧紧的绑腿,看上去很干练的样子。李主任对张四十三说,他是要到闽西去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路过这里,所以顺便来看一看张四十三。李主任拍拍张四十三的肩膀说,你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人,而且头脑灵活,也很有办事能力,只是今后再遇到什么事还须更加谨慎,尽量考虑周全一些。这时哑叭伙计就告诉张四十三,千万不要再去小西门的药材行,上一次兵牯佬儿卖枪那件事虽然到最后也没有核实究竟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地方已经很不安全,无论是做药材行还是交通站,都已经不能再使用了。
张四十三听了沉默一阵,对李主任说,我想……问句话。
李主任说什么话,你问吧。
张四十三想了想又说,算了,还是……不问了。
李主任看看他就笑了,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小西门的药材行停止使用确实跟你有一定关系,不过也不完全是你的原因,那里由于进出的药材量太大,已经引起外人注意,所以就是不发生卖枪这件事,也已经不适宜再做交通站。李主任这样说罢,想了一下又说,另外还有一件事,这何屋村里那个姓刘的女人,你以后也要注意。
张四十三想一想,问,哪个……姓刘的女人?
李主任说,就是前一阵帮你收药的那个女人。
张四十三哦一声说,你是说……刘媒婆?
李主任点点头,说对,就是这个刘媒婆。
张四十三看看李主任问,刘媒婆怎么了?
李主任问,你跟这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张四十三支吾了一下说,没什么关系。
真的没什么关系?
真的……没什么关系。
李主任点点头,说好吧,但愿你们真的没有什么关系。然后沉一下说,如果你们有什么关系最好赶紧结束掉,小西门药材行的事,她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今后如果有什么情况……
张四十三一听就笑了,摇摇头说,刘媒婆?她不会的。
李主任说,你最好还是当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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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主任提醒张四十三当心刘媒婆,自然是有一定根据的。但张四十三却并不以为然。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李主任说的话的确是对的,张四十三最后坏事果然就坏在了这个刘媒婆的手里。当然,他这时再后悔已经晚了。
在县城小西门的药材行出事不久,张四十三的家里也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一天下午,张四十三从水塘边的青瓦屋回来。那一阵张四十三渐渐改变了习惯,总喜欢在中午去找刘媒婆,他觉得中午是一个很奇妙的时候,这时在刘媒婆的竹床上跟她做那种事会跟晚上的感觉不一样。张四十三在这个中午刚刚跟刘媒婆做完了事,所以感到浑身很松快。就在他走到自己家的跟前时,忽然看见山路上有两个人匆匆地朝这边走来。他认出其中的一个是乡苏维埃政府的林干部,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阵由于形势越来越紧,乡苏政府的工作已经转入半地下,林干部已有很长时间没到何屋村这边来。张四十三意识到,他这次来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果然,林干部看到张四十三立刻朝他招呼一声,然后又向他身边的那个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走在林干部身边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材瘦瘦的,看上去很精明。他和林干部一起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张四十三说,你就是,张四十三?
张四十三也看看他,点点头说是,我是张四十三。
这个人就伸出手,跟张四十三握了一下。张四十三立刻感觉到这只握自己的手不太对劲,似乎有些安慰的意思。他慢慢抽回手,看看这个人,又扭过头去看看林干部。林干部这才给张四十三介绍说,这位是区里的赵同志,他这一次是……嗯……是特意来找你的。
张四十三又看看这个赵同志。
这时赵同志就问,李水生,是你什么人?
张四十三说,是女婿……没过门的女婿。
赵同志点点头,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张四十三一看到赵同志手里的这张纸就明白了。他不止一次见过这种纸,村里有去部队参军的人家里也曾接到过这样的纸,张四十三很清楚这张纸意味着什么。他将这张纸接过来,并没有打开看,只是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就小心地揣在身上了。赵同志沉了一下,对张四十三说,李水生同志是好样的,他很英勇,他率领的那一个排的战士都很英勇,他们为了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坚持到最后……
张四十三点点头,说是啊,水生……是好样的……
这时,张四十三感觉到林干部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了变化。他慢慢回过头,才发现自己的女儿秋莲正站在身后。秋莲的脸上很平静。她的臂弯里挎着一只竹篮,里边有一小块腊肉,还有两只装米饭的竹筒,那竹筒还湿润润的,看样子刚刚装上米饭。她显然什么都听见了,但没有说话,只是站了一会儿,就转身沿着小路朝山里走去。
林干部当然知道张四十三的女儿秋莲去山里干什么。就在一个多月前,从部队转下来一批伤员,要在这一带养伤。当时是林干部亲自将几个伤员送来何屋村的。何屋村虽然是在群山深处,地势险峻山高林密,但这里人员复杂,又是通向山外的必经之路,所以林干部就向村里提出要求,如果没有把握的村民就不要接收伤员,但只要是接收了伤员,就一定要保证伤员的生命安全,同时还要保证能为伤员提供必要的养伤条件。让林干部没有想到的是,张四十三的女儿秋莲竟然提出,她的家里可以照顾两个伤员。张四十三的女儿秋莲对林干部说,她这样提出当然是有原因的,因为她的家里有两个人去部队了,如果这两个人负了伤,也会这样转到地方,也会让地方的老百姓照料,所以,她理应为部队上照料两个伤员。再有,她说,她家在山里有一座石屋,这石屋其实是一个石洞,而且这石洞极为隐密,这些年来连何屋村里都没人知道,她可以让两个伤员住到山里的这座石屋去,她每天为他们送饭,也可以在那里照料他们,待他们养好伤,恢复了身体,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部队去。
就这样,林干部就将两个伤员交给了张四十三的女儿秋莲。
在这个下午,林干部看着渐渐走远的秋莲,忽然感觉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和张四十三握了握手,就和赵同志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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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没过多久,张四十三就又做了第二件糊涂事。
事后张四十三总结,其实糊涂事也分两种,一种是可以原谅的糊涂事,另一种是不可以原谅的糊涂事。他自己也承认,自己这一次做出的糊涂事就是不可原谅的。
事情的起因还是张四十三的女儿秋莲照料的两个伤员。
张四十三一向很相信命中注定的事情。他这个张四十三的名字就是后来特意为自己改的。在他三十四岁那年,一次偶然去山里的一座寺庙抽签,当时抽到的结果把他吓了一跳,签上说,他在四十三岁这一年会有一场难以逃过的血光劫难,而且很有可能会在这场劫难中丧命。当时张四十三拿着这支竹签一下被吓得不知所措。后来还是为他解签的和尚给他出了一个破解的办法,说你既然是在四十三岁这一年有劫,不如就在名字里叫四十三,这样一来泄露了天机,这场劫难自然也就化解掉了。张四十三听了这个和尚的话,回来之后果然就将自己的名字改叫张四十三。改过之后虽还不知效果如何,但至少在心里塌实了一些。
张四十三认为,自己的女儿秋莲照料这两个伤员应该也是命中注定。
从张四十三和女儿秋莲将这两个伤员接回来安置在山后的石屋里,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发现,这两个伤员的相貌竟然都很眼熟,一个酷似自己的儿子张天寿,另一个则酷似女婿李水生。尤其是像女婿李水生的这个伤员,不要说身材长相,几乎连说话的声音都很相像。张四十三起初并没有对女儿秋莲说出自己的这个感觉,但一天女儿秋莲却说出来,她的感觉竟然也跟张四十三一样。张四十三由此很是感慨。他对女儿秋莲说,既然他们两人一个像天寿,另一个像水生,就把他们当成天寿和水生照料吧。
女儿秋莲对这两个伤员的照料也的确很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