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娃子的家里出来时,天已黑下来。刘大姐一边走着说,你看出来了吗,现在大家由喜欢你的山歌,也开始喜欢你这个人了。秋叶听了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刘大姐很认真地说,这是好事啊,要想做好扩红工作,首先要让人家喜欢你,只有喜欢了才会有信任,也只有信任了,你说的话和讲的道理人家也才会相信。刘大姐说,这可都是你这些山歌的功劳呢,以后再把采茶戏也唱起来,效果肯定会更好。
秋叶很认真地听了,又用力点点头。
刘大姐和秋叶一边说着话朝村里走着,忽然看到李瓜头从黑暗中走出来。李瓜头走到刘大姐和秋叶的面前,好像要说什么,但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说出来。刘大姐看看他问,你有事吗?李瓜头仍然没有说话,只是迅速地朝秋叶看了一眼。刘大姐似乎明白了,回头对秋叶说,你们说话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说罢又朝李瓜头笑了笑就头前走了。
秋叶看一看刘大姐的背影,回过头来问李瓜头,你有事?
李瓜头又闷着头沉了一下,才说,我……把腊狗子打了。
秋叶听了愣一下问,打腊狗子,为什么?
他在村里……说你的坏话。
说……我的坏话,说什么?
说你在……城里的戏班唱戏。
秋叶笑笑说,我回来之前,就是在城里的戏班唱戏么。
他……还说……
李瓜头抬起头看一眼秋叶,没再说下去。
秋叶立刻明白了,腊狗子显然没说什么好话。
10
秋叶当然知道村里的腊狗子。
当初秋叶离开下坪时,腊狗子虽然只有十几岁,却已是下坪一带远近闻名的人物。腊狗子论起来还是李瓜头的远房堂弟,本名叫李樟魁。村里的人们叫他腊狗子,是因为他爱吃狗肉。腊狗子的父母很早就死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那时他只靠去山坡上挖些竹笋或野菜度日。一次腊狗子从山里回来时,在路边看到一条死狗,于是就扛回家来剥皮煮着吃了。那一次腊狗子非常吃惊,他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好吃的东西。也就从那次以后,村里的狗就开始莫名其妙地一条一条不见了。
据说腊狗子逮狗的方法很简单,他找来一根竹杆,将一端削尖,然后插上一点食物,这样在村里见到狗,只要把食物晃一晃,饥饿的狗立刻就会扑过来张开嘴咬住食物,腊狗子则趁机用力一捅,锋利的竹尖就会深深插进狗的喉咙。腊狗子用这种方法轻而易举地就将村里的狗一条一条地逮回来。渐渐地,下坪竟然再也听不到狗的叫声。那时腊狗子虽然只有十几岁,却已经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制作腊肉的方法。他将逮回的狗剥皮腊起来,就可以吃很长时间。秋叶这一次回来时,腊狗子早已不再吃狗肉,事实上在下坪这里也已经没有狗再让他吃。这时的腊狗子仍然不种田,也不做任何事,只是偶尔去山上下夹子打一些野物,弄回来之后一半腊起来,另一半拿去街上换酒,喝了酒就躺在家里睡觉,或是去村里跟人们云一阵雾一阵地说闲话。李瓜头告诉秋叶,就在这个傍晚,腊狗子又喝醉了,跑去村里的空场上跟几个人神三鬼四地闲扯。当时李瓜头正背着一箩筐石头从山上下来,走过空场时刚好听到腊狗子在说秋叶的事。
李瓜头就走过去,不动声然地问腊狗子,在说什么。
腊狗子嘻嘻地笑着说,你已经听到了么,在说秋叶。
李瓜头问,秋叶怎么了。
腊狗子说,秋叶在城里的戏班子唱戏时,叫小艳秋。
李瓜头又问,叫小艳秋怎么了?
腊狗子说,叫小艳秋可就……嘻嘻……
腊狗子一边歪起嘴笑着,不知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
李瓜头看看他,就将背上的箩筐慢慢放下来。他对腊狗子说,你刚才说的什么,你再说一遍。腊狗子并没有注意到李瓜头脸上表情的变化,就嘻嘻笑着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但还是含混不清。李瓜头看着腊狗子,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腊狗子的身材很瘦小,被李瓜头这样抓住稍一用力就提起来。腊狗子的酒立刻被吓醒了,一边在李瓜头的手里挣扎着嚷道,你放手……放手……李瓜头就将腊狗子放下来,但在他松开手的一瞬,另一只手也跟着抡过去,只听啪地一声,腊狗子就像一个球似地被打出去,一直打出很远才跌到地上。腊狗子立刻一边在地上打着滚哭嚎着嚷道,打死啦……我被打死啦……
李瓜头却没再看他,背起箩筐就转身走了。
秋叶听了看一看李瓜头,说,你不该这样打他。
李瓜头哼一声说,我……不许他,说你的坏话。
李瓜头瞟一眼秋叶,又说,他以后再说,我还这样打他。
秋叶忽然笑了。她发现李瓜头很结实,两个肩膀上的肉都奓起来,胸脯也是圆鼓鼓的。李瓜头又偷偷看一眼秋叶,就转身走上旁边的山坡。山里的夜色很清朗,天上的星光落下来,将山岗上的一切都映得清晰可见。李瓜头走上山岗,忽然大声地唱起来:
妹妹你是黄雀鸟
哥是大树有树梢
妹妹你是黄竹船
哥是大浆有船帆
李瓜头的嗓音虽然粗嘎,却唱得很动情。他就这样唱了一遍又唱一遍,歌声在夜晚的山坡上越发显得悠扬,一直传出很远。秋叶也走上山坡。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李瓜头。
李瓜头的歌声终于停下来。他回头对秋叶说,你明天……到石屋来吧。
秋叶问,干什么?
李瓜头说,有事。
秋叶问,什么事?
李瓜头说,给你……看一样东西。
秋叶问,看什么?
李瓜头的脸在黑暗中一下涨红起来。
他吭吃了一下说,你来,就知道了……
11
秋叶这一晚回到祠堂,耳边还一直在响着李瓜头粗嘎的歌声。
刘大姐听到秋叶回来了,就来到前面问,李瓜头都说了什么。刘大姐笑笑说,我听到他在坡上唱歌了,唱得怪好听呢。秋叶有些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下,就将李瓜头打腊狗子的事对刘大姐说了。但她并没有说出李瓜头明天让她去坡上石屋的事情,因为她还想不出来,李瓜头究竟会让她去看什么东西。刘大姐听了点点头说,这个腊狗子,我还正想找他呢。秋叶问刘大姐,找腊狗子什么事。刘大姐告诉秋叶,祠堂里的一个铜香炉不见了,有人说,是腊狗子拿去了。刘大姐说,现在虽说村里的林姓已经没有后人,但既然住在人家的祠堂里,就要为人家看好里面的东西。秋叶想想说,可是……腊狗子拿这香炉有什么用呢?刘大姐说还用问,一定是去换酒喝了。刘大姐笑一笑,又说,这个腊狗子,虽说身上有些毛病,其实人也并不坏。秋叶点点头说,是啊,他从小也是受苦长大的。
刘大姐又和秋叶说了几句话,就回后面去了。
秋叶这一晚一直在想着李瓜头的事。她想不出李瓜头会让自己看什么。第二天早晨,秋叶来到坡上。早晨的山坡显得清凉一些,一阵晨风吹过,空气中有一丝露水的气息。李瓜头正在屋后忙碌着什么,一见秋叶立刻迎过来。秋叶站住了,朝这间石屋看了看。石屋还是过去的石屋,屋后的竹林也还是过去的竹林,只是石屋显得破旧了,竹林里的竹子也都已长成碗口粗的茅竹。秋叶还记得,在石屋的旁边应该有一口水井。母亲曾告诉过她,这眼水井还是父亲在世时亲手打的,由于是在坡上,所以井打得很深。这时,秋叶朝那边看了看,那眼水井果然还在,不过从破败的井口可以看出,井里应该已经没有水了。
李瓜头点点头说,是啊,井里已经……没有多少水了。
秋叶慢慢回过头来,看着李瓜头问,你让我来看什么?
李瓜头的脸一下又涨红起来,看一眼秋叶,没有说话。
秋叶看看他的样子,有些奇怪地笑笑说,究竟看什么?
李瓜头又低着头吭吃了一下,才说,你,你……过来。
他说着就朝屋后走去。秋叶随后跟过来。李瓜头将一堆树枝搬开,里面竟露出很大一垛石头。这些石头都已凿得方方正正,看上去很齐整,显然都是李瓜头从山上背下来的。
秋叶看看这些石头,又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看一看李瓜头。
李瓜头的脸更加红起来,说,这些石头,是修房子用的。
修房子?秋叶问,你说……修房子?
嗯……修房子。
修房子干什么?
你回来了,所以……想把这房子修一修。
秋叶又看一眼李瓜头,似乎有些明白了。
李瓜头又说,以后,也许这房子……
秋叶忽然拦住他的话,房子,先不要修了。
李瓜头问,为什么?
秋叶沉一下,抬起头说,你,先去部队吧。
李瓜头立刻睁大两眼,你让我……去部队?
秋叶点一点头,说是啊,我让你,去部队。
秋叶有意把“我让你”这三个字说得很重。
李瓜头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又把话咽回去。
秋叶又说,等你从部队回来,再修这房子。
等我……回来?
是啊,等你回来。
你……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回来。
秋叶冲李瓜头好看地笑一下,又说,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12
李瓜头就这样到部队上去了。
李瓜头走的这天早晨,秋叶来送他。
秋叶告诉李瓜头,她已经决定搬回崖上的石屋来住,她就在这石屋里,等着李瓜头回来修房子。李瓜头盯住秋叶用力看了看,沉了一下问,你……真的会等我回来吗?
秋叶笑一笑说,我当然会等你回来。
李瓜头听了点点头,却仍然看着秋叶,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秋叶忽然想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李瓜头。这荷包是用一小块红绸布绣的,图案很简单,只绣了一根樟树枝,枝上有几片叶子。这些叶子是红色的,看上去很精致,彩色的丝线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秋叶告诉李瓜头,这只荷包里装着她的一缕头发,只要他把它带在身上,就会像护身符一样保佑平安。李瓜头听了点点头,就郑重地将这只荷包揣在贴身的地方,然后又看了看秋叶,就转身朝山路上走去。
秋叶看着远去的李瓜头,又唱起那首山歌:
劝郎哥莫念家
家中一切莫愁它
一心一意去闹红
早得胜利早还家
……
李瓜头走到山腰上站住了,回头朝山下望了望,就转身大步地走去……
13
秋叶搬回崖上的石屋时,已经进入了雨季。
李瓜头临走时显然将石屋收拾过了,屋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竹床和桌上擦抹得很干净,屋角的水缸里也挑满了水。秋叶站在屋里朝四处环顾了一下,又走到门外,来到井边。她伸头朝井里看了看。发现井里竟然还有一些水。水很清澈,映出圆圆的一片蓝天,可以清晰地看到井底还有一只很小的竹桶。秋叶还记得,这只竹桶还是当年自己打水时不小心掉下去的,现在这只竹桶由于在井里泡得年头太久了,看上去已有些发红。井口已经破败了,当年父亲垒的石头都已塌落下来。秋叶想一想,就找了一只箩筐去屋后的坡上背石头。她决定将井口重新垒起来。这时,她无意中朝山下看一眼,发现一个人正朝坡上走来。
秋叶迎过去,渐渐看清了,山下来的人竟是田喜。田喜显然也已经看见了秋叶,立刻加快脚步朝坡上走来。他来到秋叶面前,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秋叶看看田喜,冲他笑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田喜说,我去村里的祠堂了,那里的人告诉我,说你在崖上。
秋叶问,你……好吗?
田喜点点头,嗯一声。
秋叶发现田喜黑了,也瘦了,似乎比过去高了一些。她想一想,自从田喜那一次离开城里的长三戏班,应该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田喜冲秋叶笑一笑说,他早已听说下坪这边有一个年轻妹子唱山歌很好,他已经想到了,应该就是秋叶。
秋叶不好意思地笑了,问,你知道,我从城里回来了?
田喜对秋叶说,他那一次离开长三戏班回到于都,后来又曾去过城里,听说长三老板出事了,长三班也散了,所以已经想到,秋叶应该也回于都来了。田喜说罢沉一下,又告诉秋叶,他的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所以回到于都之后,这一年一直是到处去打零工。
秋叶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田喜看一看秋叶说,现在找到你了,就……不走了。
秋叶说,不走了?
田喜的嘴动了一下。
秋叶看着田喜,没有说话。
田喜沉了一下又说,他这一年多已经走累了,当初在城里的长三戏班时也攒了几个钱,这一年打零工又挣了一点,他想好了,以后就弄一条小船,在这梅河上打渔。
田喜这样说罢,很认真地看一看秋叶,就从她身上接过箩筐,去屋后的坡上背石头。秋叶没有说话,只是朝田喜的背影看一眼,就转身进屋做饭去了。
李瓜头在屋角的坛子里留了米,屋外的墙下堆着木柴。
傍晚时分,田喜已将井口重新垒起来。这一次井口垒得很厚,看上去也很结实,。田喜还将石屋门口通向坡下的小路也铺上了碎石板,这样再下雨就不会有泥水了。
秋叶从屋里来到门口,朝刚刚忙碌完的田喜说,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