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傍晚,秋叶和师父丘艳秋坐着人力车来到街上。人力车拐过几条街来到灶儿巷,却在一家旅社的门前停下来。秋叶朝这旅社的门口看一看,又回过头来看看师父,问怎么会来这里。师父丘艳秋点点头说,就是这里。然后就催促秋叶赶快下车。秋叶有些迟疑地下了车,跟在师父的身后走进旅社。这时两个穿军装像卫兵模样的人迎过来,将她们二人领到楼上的一个房间里。这显然是吃饭的地方,屋子中间有一张餐桌,已经摆好丰盛的菜肴。这时一个光头的胖大男人从里面的套间走出来,笑笑说不要客气,随便坐吧。秋叶看一看这里不像是要唱堂会的样子,就又回过头去看一看师父丘艳秋。丘艳秋似乎并没注意到秋叶的表情,先是笑着跟那光头男人打过招呼,然后就拉着秋叶过来在餐桌前坐下了。
秋叶听到了,师父丘艳秋把这个光头男人叫张团长。
这时秋叶已经认出来,就在几天前刚刚见过这个张团长。那天晚上是去城里一个叫陈杏斋的人家里唱堂会。据长三老板说,这陈杏斋是市府里的一个要员。那天他是给母亲做七十大寿,请去许多城里的头面人物,当时这个张团长也在座。秋叶那天之所以记住这个张团长是因为他的光头。他的光头上有一层很厚的赘肉,尤其脑后,竟然像核桃似地翻起许多皱褶。秋叶没想到会在这里又看到这个张团长,心里一下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回头看一看师父丘艳秋,轻声问,怎么在这里唱堂会?
张团长一听就笑了,说,今天不唱堂会,请你们过来,只是一起吃个饭。
他一边这样说着,两只红肿的眼睛又盯在秋叶的身上用力看了看。秋叶立刻感到浑身一紧,连忙把头低下去。张团长拿过一瓶烧酒,将秋叶和丘艳秋面前的酒杯斟满。秋叶连忙说自己不会喝酒,而且唱戏要用嗓子,也不敢喝。张团长听了却摇头笑着说,你师父也唱戏,而且唱得比你好,她可是很能喝酒呢。秋叶知道,师父丘艳秋的确很能喝酒,在一些场面上很大的一杯白酒一口气喝下去竟然面不改色。这天晚上,秋叶先是执意不肯喝酒,但后来在张团长和师父丘艳秋的一再劝说下只好也勉强喝了一些。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不胜酒力,只喝了两杯酒就感到天旋地转。但这时已经晚了,她只觉浑身一点一点地瘫软下去,师父丘艳秋和张团长说话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
再后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04
这就是秋叶的第一次。
这一次之后,秋叶哭了很久。她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来得如此突然。她面对这样的事情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但师父丘艳秋劝她说,进了这一行的女人迟早都要走这一步的,与其随随便便地走还不如一开始就找一个稳妥的靠山。丘艳秋对她说,你还算福气呢,眼下在长三戏班虽说能勉强挣一口饭吃,但终究不是牢靠的饭碗,这个张大头是城里保安团的上校副团长,不仅有权有势也很有钱,以后只要跟定他就吃穿不愁了。
丘艳秋说,你有了这个靠山,今后还怕什么呢?
但是,师父丘艳秋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这个叫张大头的保安副团长的确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物,却并不是一个稳妥的靠山,那天晚上以后,他又派人将秋叶接去过几次,每次都住一两晚,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这一来秋叶反而松了一口气。她真的是不想再去那个张团长那里,她觉得这个胖大男人实在太可怕了,从相貌到身体都很可怕。这以后长三老板对秋叶的态度也变了,再有外面应酬的事就经常让秋叶跟着师父丘艳秋一起去。长三老板对秋叶说,这就对了,你跟着师父丘艳秋不光是学唱戏,也要学做事,女人唱戏不能只凭一条嗓子,心眼儿也要活泛一些,头脑灵光是不会有亏吃的。秋叶自然明白长三老板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过她有了张团长那一次,对这种事也就渐渐看开了。她的酒量一天天大起来,在各种男人面前也知道了该如何周旋,遇到一些唱戏之外的事情,也知道该如何去做。她比师父年轻,扮相也比师父俊美,更重要的是她看上去比师父清纯,因此也就越来越受男人们的瞩目。
就在这时,长三戏班里接连发生了几件事。
先是田喜离开戏班走了。那是一天深夜,秋叶在外面唱了堂会被一辆挂着铜铃的人力车叮叮当当地送回来。她刚走进院子,就见田喜从黑暗中走出来。秋叶看到田喜稍稍愣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有跟田喜说心里话了。当然,田喜似乎也知趣,除去偶尔在台上跟秋叶搭一搭戏,平时在戏班里见了总是点一点头就赶紧借故走开。在这个深夜,秋叶立刻感觉到了,田喜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她看看他问,你……有什么事吗?
田喜盯住浑身酒气的秋叶看了看,然后说,我要走了。
秋叶听了愣一下,问他,你……要去哪?
回于都。
回……于都?
秋叶这时听到于都两个字,已经感觉很遥远。她想起来,田喜曾对她说过,要带她一起回于都去。但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
田喜看看她,问,你还想跟我一起走吗?
秋叶苦笑着摇摇头说,你……自己走吧。
田喜似乎还不死心,又朝前走近一步说,于都那边……正在闹红,日子比过去好过了,如果……如果……田喜说到这里看一看秋叶脸上的表情,就没再说下去。秋叶当然知道田喜说的事情。她出去唱堂会时已经听说了,于都那边已不像自己当年出来的时候,如今闹红闹得很红火,而且还不仅是于都,整个赣南都已经闹起红来。可是……她慢慢抬起头看看田喜,又垂下眼说,我现在,已经……你……还是自己回去吧。
田喜听了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就转身走了。
田喜走后,秋叶的心里难过了很久。秋叶在长三戏班这几年已将田喜当成自己心理上的一个依靠,虽然后来跟他说话少了,但有他在身边,心里就还是感到塌实。现在田喜走了,回于都去了,秋叶突然感到很孤独,心里也空落落的。田喜的离去使秋叶又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于都,想起了下坪。她回想一下这几年,恍然觉得就像是做了一场梦,现在这梦醒了,似乎一下有些茫然。一天夜里,秋叶又梦见了自己家在崖边的那间石屋,还有屋后山坡上的那片竹林……秋叶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将枕头打湿了。秋叶想,也许自己真的该回去了。但秋叶知道,自己当年是被卖到长三戏班来的,跟长三老板曾有合约,从秋叶出徒之日算起,必须要在长三戏班里唱够五年才可另做打算。况且,秋叶的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已是长三老板的摇钱树,倘若这时提出离开戏班,长三老板是绝不会答应的。
但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长三老板突然被人杀死了。长三老板是在一个旅社里被杀的,据说死得很惨。街上关于长三老板的死因有各种猜测。但比较一致的说法是,长三老板由于唱过小生,相貌俊朗,就经常在外面掂花惹草。他这样做一方面是风流成性,另一方面也想借着女人的关系寻找靠山。这一次,他不知怎么搭上了城里别动队一个副队长的姨太太,结果长三老板不仅没有找到靠山,反而找了一个冤家。这个别动队的副队长发现了自己姨太太跟长三老板的事,看准一个机会将这两个男女捉在旅社的床上,就一刀一个都给结果了。据说扎死长三老板的那把尖刀是从前胸插进去的,后背穿出来,就这样生生地把人钉在了床上。
长三老板死后,长三戏班也就散了。丘艳秋原想拉着秋叶一起去投奔别的戏班。但秋叶告诉师父,她这几年唱戏已经唱累了,想回于都去了。
就这样,在这一年夏天,秋叶就又回到了下坪……
05
秋叶在这个夏天的傍晚走上山坡,来到崖边的石屋近前。
她忽然站住了。她看到自己家的石屋里飘出袅袅饮烟。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正弯着腰蹲在灶前烧火,锅里弥散出一股好闻的米香。秋叶认出来,这烧火的汉子叫李瓜头。秋叶还记得,当年自己离开下坪时李瓜头只有二十多岁。李瓜头娶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也很能干,但嫁给他不到两年就病死了,还带走了肚子里的一个孩子。从那以后,李瓜头就再也娶不起女人。李瓜头的日子一直过得很艰难,他没有田,也没有手艺,有的只是一身力气,所以就只能去山上背石头。一次李瓜头背着一块巨大的石板沿着山路走下来,大概饿得实在没了气力,走到秋叶家附近的山坡上时,脚下一滑就滚下崖去。幸好被一蓬树丛挡住了,那块石板却掉到崖下摔得粉碎。那一次李瓜头的腿被摔断了,在床上躺了很久。
这时,秋叶闻着从屋里飘出的一阵阵饭香。
她想,李瓜头现在也有米下锅了。
秋叶转身朝坡下走去。她已经感觉到了,下坪和自己走时真的不一样了,村里到处飘起饮烟,人们身上的衣裳也干净多了。秋叶沿着一条小路朝村里走来。她想找一个人打一打招呼。但是,她从人们的眼神里看出,似乎没有人想跟自己说话。秋叶的心里很清楚,自己当年被卖到城里的戏班去,村里人应该是都知道的,这几年自己在城里的事情,自然也会传回一些。其实秋叶回来之前还是细心注意过的,她没有像在戏班时再抹脂粉,身上的衣服也很俭朴。但她知道,即使如此,自己还是会跟村里的女人不一样。这时天已渐渐黑下来,秋叶要先考虑住的问题。自己家的那间石屋已被李瓜头住了。当然,那间石屋一直空着,李瓜头去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况且他也不会想到自己还会回来。
可是……自己又住到哪去呢?
秋叶忽然看见了村里的那座祠堂。那是一座很古老的祠堂,前面有一个宽敞的院子,院墙上的镂花已经有些斑驳,挂在檐下的牌匾也已模糊不清。秋叶从小就经常去这座祠堂里玩,她还记得,这祠堂是林姓家族的族产。但村里早已没有了林姓,不知从什么时候,林姓家族的人就在下坪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在这个傍晚,秋叶朝这座祠堂走过去。她来到门楼跟前,轻轻推开大门走进院子。她这时才发现,祠堂里竟然灯火通明,里面享堂两侧的几个偏房里有一些人在出出进进,看上去像是很忙碌的样子。秋叶一下迟疑地站住了,吃不准自己该不该进去。这时一个身穿蓝上衣,头上戴一顶灰帽子的年轻女人笑着迎过来。
她上下看一看秋叶,问,你要找谁?
秋叶朝这年轻女人戴的帽子看了看。
她立刻认出来,这应该就是八角帽。
秋叶在城里的长三戏班时,曾听田喜偷偷说过,这些部队上的人和闹红的人都戴这种八角帽。田喜告诉秋叶,正是因为来了这些头戴八角帽的人,于都人的日子才好过起来,而且不仅是于都,整个赣南都跟过去不一样了,所以也才有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去闹红。这时,秋叶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头上的八角帽,觉是这种帽子真的很好看,也很周正。
年轻女人和善地笑了一下,又问,你有什么事吗?
秋叶的脸一下红起来,嘴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年轻女人问,你是下坪人吗?
秋叶点点头。
怎么没见过你?
我……刚回来。
你姓什么?
姓……林。
年轻女人倒退一步,上下打量了一下秋叶。
哦……你家过去,是住在崖上的那间石屋?
是……
你叫……林秋叶?
秋叶立刻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这个年轻女人。她不知道这女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年轻女人立刻上前拉住秋叶,笑着说好啊好啊,你真的回来了,我一来到下坪就听说你呢。秋叶越发不明白,她想不出这个年轻女人怎么会听说过自己。
年轻女人又问,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
秋叶点点头说,不走了。
年轻女人一听更加高兴起来,连忙问秋叶,吃没吃过晚饭。
秋叶红着脸没说话。她被这样一问,越发感到肚子饿起来。
年轻女人立刻拉起秋叶一边朝里面走着说,来来,先吃饭,吃了饭咱们再说话!
06
秋叶就这样被这个年轻女人拉进祠堂,来到享堂侧面的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很小,陈设也很简单,只有一张木板铺,一个桌子和一个木凳。年轻女人将秋叶拉进来,先让她在床上坐下,然后又出去了一下。时间不大,就有人送来一碗南瓜煮米饭。年轻女人将碗朝秋叶的面前推了推说,快吃吧,你一定饿了。秋叶的确是饿了,她也顾不得再客气,立刻拿起筷子就低头吃起来。秋叶已经很久不吃这种南瓜煮米饭了。当年在家里时,她最爱吃的就是母亲做的南瓜煮米饭。母亲种的南瓜很大,而且皮很薄,用来煮米饭不仅很香,还会有一股清甜的味道。但那时并不是经常可以这样吃的,所以,母亲每次做了南瓜煮米饭秋叶都会觉得像过节一样。秋叶这时又想起田喜说过的话。田喜说,于都人无论走到哪里也还是于都人。秋叶想是啊,自己离开下坪已经七年,可是最爱吃的,还是南瓜煮米饭。
秋叶当时还并不知道,这个头戴八角帽,身穿蓝上衣的年轻女人是从部队派下来的,她来下坪,是为了动员更多的青壮年去部队参军。在这个晚上,秋叶吃完了这碗南瓜煮米饭,年轻女人问她,吃饱了吗?秋叶放下碗,点点头说,吃饱了。
年轻女人又笑着说,咱们是自己人,可不要客气啊。
秋叶的脸又红起来,说,我……没客气。
年轻女人告诉秋叶,她知道秋叶家的那间石屋已被村里的李瓜头住了,所以在这祠堂里临时给她安排了一个住处。她对秋叶说,你先住下来,慢慢再想办法。秋叶听了看着这年轻女人,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她有些搞不明白,这个年轻女人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但她已经感觉到了,这年轻女人似乎对下坪的事很熟悉,而且,好像需要自己做什么。
于是,她试探地问,这位大姐,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