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外婆和我外公如何有的第一次,我外婆从没有对我详细说过。当然,她作为一个长辈,这种事也无法对我说。不过我想,这第一次的发生也许有诸多方面的原因,而且这些原因应该主要来自于我的外婆。首先,我外婆毕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看到我外公如此尽心尽意地保护自己,照顾自己,而他却忍受着这种只有年轻男人才能体会到的煎熬,实在感到过意不去,因此有一种报恩的心理。其次,我外婆也逐渐意识到,保持这样的局面应该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会被徐宗富发现,而一旦徐宗富发现了她和我外公只是这样一种怪异的关系,那她立刻又会陷入危险的境地。因此,只有和我外公进入到一种实质性的关系才会更安全。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这时已有消息传来,红军的队伍已经越走越远,我外婆的心里很清楚,她要想等自己的丈夫回来就必须要做长远打算,而这时她也听说,外面的局势已经越来越紧张,环境也越来越残酷,只要她一出去立刻就会被敌人抓到,恰恰是留在我外公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因此,她想将这种安全的处境更加稳妥一些,也更加牢靠一些。我想,或许我外婆正是出于这几方面的考虑,才跟我外公终于有了他们的第一次。
他们的第一次应该没有多少激情。我外婆的心里还在想着自己的丈夫,自然反应淡漠,只是出于本能地承受。而我外公看到我外婆的这个样子情绪也会受到影响,这一来在做事的过程中就会只有冲动而没有兴奋。不过我外婆还是告诉了我一个细节。据她说,她和我外公的第一次之后,曾用力大哭了一场。她由于怕被外面的人听到,用牙齿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眼泪将被子打湿了一大片。也就在这一晚,她拿出陈玉才的那张画像给我外公看了。
她流着泪告诉我外公,这就是她的男人。
我外公竟然也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他一眼就看出,这个画像上的男人并不是商人,而是一个军人,而且应该是一个红军。我外婆听了立刻吃惊地看着他,问他是怎样知道的。我外公用手指一指画像上这个人的衣领,说他见过,这应该是红军的军服。
我外婆和我外公这第一次之后就又各自睡到自己床上去了。他们从此就这样,每一次只在做事时才到一起,做完了事就各自回到自己床上去。他们并不是经常做这种事。我外公很体谅我的外婆,知道她每一次做完之后都会很长时间伤心地流泪,因此轻易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只有实在感到难耐了,才小心翼翼地到我外婆的竹榻上来一次。
我外婆在第二年的夏天生下一个男婴。这就是我的大舅。关于我大舅始终是一个谜。据我外婆说,她一生下这个孩子就感到有些奇怪,我外公的肤色黝黑,他却很白,而且脸型也不像我外公那样方方正正,长着一个很好看的尖下巴。我外公在当时似乎并没有过多在意我大舅的这些可疑特征,只是对这孩子很淡。据我外婆说,他几乎从没有正眼看过我的大舅,更不要说抱一抱。倒是我外婆,一直对我大舅非常疼爱,甚至明显超过疼爱别的孩子。那时我外婆和我外公虽然还住在徐宗富的家里,但生活条件很不好。我大舅十二岁那年,一次我外公带他去山上砍竹子。
快到中午时,我大舅饿了,就从身上掏出一个饭团吃起来。我外公在一旁看了,发现我大舅吃的竟然是大米饭的饭团,就问他这饭团是哪里来的。那时我大舅还是个孩子,并不懂人情事理,于是就如实说,是我外婆临出来时塞给他的。我外公听了没说任何话,但回来之后就问我外婆,为什么偷偷给我大舅吃饭团。我外公说,家里只有那么一点点米饭,都是一样的孩子,为什么只给他吃而不给别的孩子吃?我外婆听了自知理亏,但还是强辩说,我大舅的年龄大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且每天还要跟我外公一起出去做事,不吃饱了怎么行。我外公听了虽然没再说什么,但很长时间,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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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我外公和我外婆之间的关系纠结的焦点,一直是在我大舅的身上。或者说,是我大舅的存在本身具有的含义。但他们两人却从来没有正面说过这件事。我大舅就像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同时也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我外婆和我外公之间。
正如我母亲所说,大家谁都明白,我大舅是意味着另一个人的存在。
多年以后,我大舅也成为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军人。我外婆更加以他为自豪。据我母亲说,在我大舅结婚时,我外婆第一次与我外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时已是五十年代,我大舅被调去北京在一个部队机关里工作。他先是给我外婆寄来一封信,说是有了女朋友,和他在同一个部队机关里工作,他们准备在这一年的春天结婚。我外婆接到信后兴奋得几夜没有睡好觉,然后也没跟我外公商议,就将自己的一对玉石手镯拿去镇上卖了,然后把卖得的钱给我大舅寄去北京。据我母亲说,我外婆卖掉的这对玉石手镯当初是我外公送给她的,这对手镯还有一些来历。当年我外公的父亲行医时,曾给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夫人治好了疟疾,这家的男主人为向我外公的父亲表示感谢,就送了他这对很珍贵的田黄玉手镯。
这也是我外公的父亲惟一的一次为人家治好病,因此这对手镯也就更具有了另一番意义。我外公的父亲一直将这对玉石手镯珍藏在身边,直到临去世时才交给我的外公。后来我外公也就将这对手镯戴到了我外婆的手腕上。当我外公知道了我外婆因为我大舅要结婚竟然已将这对玉石手镯卖掉时,没说任何话,只是很长时间没有理睬我的外婆。就在那一年的春天,我大舅带着他新婚的妻子回到老家。但我外公却借故到瑞金去了。待他回来时,我大舅已经带着新婚妻子回北京去了。那一次我外婆真的生气了。我母亲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我外婆发那样大的脾气。她竟然在我外公的面前将一只饭碗用力摔到地上,碎瓷片飞溅得屋里到处都是。但我外公仍然没有说话,只是蹲到一边默默地吸烟。我外婆问他,为什么要去瑞金。我外公先是闷着头,沉了一下才抬起头说,那边有一些事情,几个朋友让他过去帮忙料理一下。
我外婆听了哼一声说,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是故意躲出去的。
我外公问,我……为什么要躲出去呢?
我外婆说,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我外公就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我外婆说,你自己心里是怎样想的,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外婆一边这样说着就又有眼泪流出来,她点点头说,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不喜欢幼才,从他一生下来你就不喜欢。
我外婆所说的幼才就是我大舅。我大舅叫徐幼才。这个名字当年还是我外婆给他取的,但她一直没有解释为什么要给我大舅取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我外婆和我外公的这一次争吵虽然很快就过去了,但从此以后,他们两人之间就更少说话了。我外公在家里时只是闷头抽烟,我外婆则总是用一只小沙锅不停地煎她的草药。据我母亲说,在她家乡那一带的山上盛产一种叫当归的草药,女人吃了对身体很好,不仅具有滋补功效,还可以预防很多种妇科疾病。因此我外婆就常去村里,从那些经常上山采药的人手里买回这种当归,仔细清洗干净,再放到沙锅里拿到灶上去煎煮。
她经常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说,我一定要多活些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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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婆生出我大舅之后,一共又给我外公生了四男一女,其中最小的一个女孩就是我母亲。据我母亲说,他们后面的这五个孩子无论男女,显然都是清一色的品种,皮肤黝黑,眼睛清亮,而且方头方脑看上去很周正的样子。我外婆在生出最后的一个孩子之后,对我外公说,好了,我已经对得起你了。我外公听懂了我外婆的意思。于是,他们两人从此也就结束了多年来一直维系的那一点点关系。其实这些年来,他们两个人似乎也只有这一点关系,除此之外就像是两个稍稍熟悉的路人。我外婆一直还保持着独自睡竹榻的习惯,我外公则始终睡他的竹床。他们偶尔在一起时,也只是那短暂的一会儿,完了事就又各自分开。自从我外婆正式向我外公宣布,他们之间的那一点点关系业已结束,我外公和我外婆就更少说话了。
他们除去在一起搭伙吃饭,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共同的事情。
从1948年开始,我外婆和我外公的生活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先是我外公的堂叔徐宗富死了。徐宗富是喉咙里长了东西,吃不下饭活活饿死的,如果在今天看来很可能是食道癌一类绝症,死前只剩了一张皮包着骨头,如果呑下一盏油灯浑身都可以亮。徐宗富死前在床上躺了将近半年。他原本有一个老婆,但早在几年前就病死了,后来又讨了一个小老婆,比我外公还小几岁。这个小老婆见徐宗富病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就扔下他卷了一些细软跑了。徐宗富还有两个儿子,但都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做事,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因此他在临死时,床前除去我外公就再也没有别的人。我外公看在他们是堂叔侄的份上,就还是端汤端药悉心照料。这让徐宗富很感动。他在最后的时候对我外公说,现在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他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外公的那两个堂叔伯哥哥看样子也已经回不来了,因此他死后,这份家业就交给我外公了。他这样说罢,两腿用力一蹬就咽气了。但这徐宗富毕竟是一个很精明的财主,他还是为自己留了一手,他直到临死也没有对我外公说出这些房地田产的契约藏在哪里。因此我外公虽然守着这样大的一份家产,手里却没有任何房契和地契。
但尽管如此,这份家产还是给我外公带来了很大麻烦。
我外公继承这份家产的第二年,他们那一带就解放了。于是我外公也就自然被划定为地主成份。尽管村里人都很清楚,他的这个地主是怎样一个地主,但大家出于这些年对大地主徐宗富的仇恨,就还是将愤怒发泄到我外公身上,将他狠狠地冲击了一下。房地田产都被没收去,分给了村里的穷苦人,我外公和我外婆一家只住在一个小院的两间不大的房子里。但我外婆对这些倒并不在意。她这几年已经养成一个习惯,每天走十几里山路,到附近的镇子上去打听时局的消息。那时农村还没有报纸,更不可能有收音机,所以消息就很闭塞,山外的事情往往要发生了很久才会传进来。于是镇上的街头巷尾也就成了一些信息的集散地。我外婆在镇上听说了,当年的红军已经改叫解放军,而且解放军比当年的红军更加壮大,正在准备解放全中国。我外婆认定她的丈夫陈玉才应该是在解放军的哪支部队里。因此她虽然嘴上不说,却经常独自一个人掰着手指计算,陈玉才的部队应该打到了哪里,又打到了哪里。
但是,直到五十年代的中后期,我外婆却始终没有打听到陈玉才的消息。
直到几年以后,我大舅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老家来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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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舅带着新婚妻子回老家来探亲这一次,也带来了一个重要信息。有一次,他陪我外婆闲聊时,无意中说到他在北京工作的那个部队机关里,一次遇到一位女首长。这女首长大约有六十多岁,她一听说我大舅是赣南这边的人,立刻很兴奋,说她当年曾在苏区工作,而且在赣南待了很长时间。我外婆一听立刻睁大两眼,问我大舅这个女首长是什么样子。我大舅想了想说,她已经快七十岁,就是一个老太太的样子,满头白发,戴一副眼镜,不过看上去气色很好,红光满面的。我外婆听了沉吟片刻,又摇摇头。
她喃喃自语地说,不对啊……她那个时候不戴眼镜啊……
我大舅听了立刻问,怎么……您认识这位首长?
我外婆想想说,她当初,是在赣南的什么地方?
我大舅摇摇头说,这她没有具体说。
那时我外婆还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过去,她当年的那些事,一直是她和我外公共同保守的一个秘密,因此我大舅,以及包括我母亲在内的另几个孩子也就并不知道我外婆还有那样一段身世,更不知道曾经存在过陈玉才这样一个男人。我大舅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北京之后,我外婆变得更加沉默起来。一天,她突然向我外公宣布,她要去北京。
那是一个傍晚,我外公从山坡上砍竹子回来。我外公在年轻的时候曾去过闽南,在那边学会一些漆器手艺,所以这时就经常做一些提盒或梳妆盒一类小的漆器,然后拿到镇上去卖,以此来赚钱养家。在这个傍晚,我外公将砍来的竹子放到地上,发现我外婆竟然做了一顿很好的晚饭。那时虽然我二舅和三舅也已结婚,四舅五舅都去镇上做工,但家里的经济条件仍不太好,并不是每顿饭都可以吃到大米,更多的时候是吃红薯和南瓜。可是这一晚,我外婆却破天荒地煮了一锅大米饭,还去村里买来一些水酒,做了一碟醃笋,又炒了一些腊肉。我外公坐到饭桌前,看看桌上的饭菜,又看看我外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外婆没有说话,只是为我外公斟了一杯水酒,也为自己斟满一杯,然后端起来跟他碰了一下就先喝下去。我外公却没有喝,只是端着酒杯愣愣地看着我外婆。他和我外婆一起生活了这些年,在他的记忆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我外婆还从没有跟他一起喝过酒。因此,他觉得我外婆有些反常。
我外婆喝过酒之后又为自己斟了一杯,然后才说,她要跟我外公说一件事。
我外公问,什么事。
我外婆说,她准备去北京。
去北京?你……去北京干什么?
我外公一听立刻感到有些意外。
我外婆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