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顺着我外婆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哦一声,又冲我外婆点点头就朝那边走去。这时我外婆才觉出自己已经通身是汗。她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一下就跌坐到门槛上,接着眼泪就流下来。她已经听到了,不远处的宋水清家里正传出悲痛的哭声。
也就从这一刻,我外婆决定去看自己的丈夫。
我外婆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就开始每天去山上砍柴。当时一捆柴如果卖好了可以卖到5分钱,她上午砍回一捆,下午再去砍回一捆,有的时候就可以卖到一角钱。我外婆就这样咬着牙砍柴砍了将近两个月,积攒了一元多钱。于是,她就带上这些钱上路了。
我外婆的这一次寻夫之路还算顺利。她走了将近一天的山路来到那个村庄,很快就找到了陈玉才。这时的陈玉才已经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军人,修长的身材穿上灰粗布军装,再配上一张白净的脸庞,看上去越发显得英俊挺拔。当时陈玉才正在一个房间里开会,听到有人叫自己就走出来,一看到站在院子里的竟是我外婆,立刻有些惊讶。
他问,你……怎么找来这里?
我外婆看到自己的丈夫一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站在那里不停地流泪。就这样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我……我是来看看你……你在部队上……好吗?
陈玉才显出有些不高兴,说,这是部队机关,你怎么可以随便跑来?
我外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连忙说,我来看到你,也就……放心了。
她一边这样说着将臂弯里的竹篮塞给陈玉才,说这是给他带来的煮鸡蛋。然后就转身要走。陈玉才看一看天色已晚,就还是将她拦住了。
他叹口气说,既然已经来了,就先住下吧。
我外婆站住了,慢慢转过身看着陈玉才。
陈玉才又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05
这一晚,陈玉才领着我外婆来到村边,将她安顿在一个老乡的家里。但他并没有过来和我外婆一起住。他将我外婆安顿好之后,想了一下说,这里毕竟是机关,如果他过来和她住在一起怕影响不好,而且他很忙,晚上还要开会,开完了会还有很多事情。我外婆一听连忙朝外推着他说,你快去吧,去忙吧,我来了已经看到你,心里就踏实了。
她这样说着,就将陈玉才推走了。
我外婆当时还并不知道,就在她来这里看陈玉才的时候,陈玉才正跟部队机关里的一个年轻女干部打得火热,而且在机关里已经闹得尽人皆知。陈玉才到部队以后并没有说自己已在家里结过婚,但也没说没结过婚,加之他又很年轻,因此大家也就自然而然地认为他还没有结过婚。也正因如此,他跟那个年轻女干部的事虽然闹得满城风雨,机关领导也就并没有过多地批评他,只是提醒他注意影响,处理好个人感情与工作的关系。我外婆在那个老乡的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又来到机关找陈玉才。她想跟他再打一个招呼就回去了。就在她走进陈玉才工作的那个院子时,迎面碰到了一个首长模样的中年妇女。这个女首长看上去很和蔼,她见到我外婆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后问,你来找谁?
我外婆的脸一下红起来,说,我是来找……陈玉才。
女首长又看看我外婆问,找陈玉才?你是他什么人?
我外婆的脸更红了,嗫嚅了一下才说,我是……他女人。
女首长一下睁大两眼,又看了我外婆一下说,你是……陈玉才的女人?
我外婆垂着眼点点头。
女首长稍稍想了一下,就对我外婆说,你跟我来。
于是我外婆就跟着这个女首长出了陈玉才工作的那个院子。走了一段路,又来到另一个小院,然后走进一间很简单的办公室。据我外婆说,她直到很多年后才知道,这位女首长竟是一个很有名的女人,建国以后到北京还成为级别很高的干部。在这个早晨,这个女首长带着我外婆走进这间办公室,她先让我外婆在一张凳子上坐下,又为她倒了一杯开水,然后才笑笑说,你跟陈玉才同志究竟是怎么回事,详细对我说说吧。
我外婆想一想说,也……没有什么事。
我外婆有些难为情地对这个女首长说,她跟陈玉才结婚还不到两年,陈玉才就来到部队上,她很想念他,又打听到他在这里,所以就过来看看他。但我外婆立刻又解释说,不过她知道陈玉才工作很忙,晚上不仅要开会还有很多事情,而陈玉才也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影响工作,她昨晚只是在一个老乡的家里住了一夜,今天早晨再来跟他打一下招呼就准备回去了。这个女首长听罢沉吟片刻,问,陈玉才昨晚……没跟你住在一起?
我外婆立刻点点头,说是,真的没有住在一起。
女首长就站起来,说,你今天先不要走了。
我外婆一下有些惶恐,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女首长。
这女首长没再说什么,就将我外婆带来旁边的一个小院,将她领进一个房间说,你先住在这里吧,别的事情我来安排。这是一间陈设很简单的房子,只有一张比单人床稍宽一点的床铺,一张桌子和两个木凳,门后还有一个简易盆架,上边放着一只洗脸盆。
这个女首长将我外婆安排在这里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小战士送来一些被褥和枕头之类的日用品,并告诉我外婆,中午去哪里吃饭。我外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那个女首长为什么要将自己留在这里。
快到中午时,陈玉才来了。
陈玉才的脸色有些难看,进来之后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坐在床边不停地抽烟,沉了一会儿才问我外婆,上午是不是见到了机关领导,都跟领导说了什么。我外婆直到这时才恍然明白,原来那个首长模样的中年女人竟是陈玉才的领导,于是连忙说,自己并没对她说什么,她问自己跟陈玉才是什么关系,所以她只是如实告诉她,自己是陈玉才的女人,这一次是来看看他。陈玉才听了张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但想了一下又将话咽回去。他看一眼我外婆,只是叹口气说,你在家里待得好好儿的,干嘛要跑到部队上来呢?
我外婆一见陈玉才这样不高兴,连忙表示自己立刻就回去。
陈玉才摆摆手,说算了,既然领导这样安排了,就住下吧。
06
我外婆并不知道,就在这个早晨,那位女首长将我外婆安顿好之后,就让人去把陈玉才找来谈了一次话。谈话的内容自然可想而知。不过陈玉才也没有为自己做太多的辩解,事实上他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他只是对那个女首长说,虽然我外婆的确是他的媳妇,但是他父亲当年为他找的童养媳,只不过在他来部队之前与她圆过房就是了。所以,他说,这桩婚姻应该算是封建的产物,他完全可以不承认,也有权力追求自己新的幸福。
那位女首长听了点点头,表示同意陈玉才这样的话法。
但是,她又对陈玉才说,你想过吗,你可以不承认这桩封建婚姻,你也有权力去追求自己新的幸福,可是那个女人呢,你让她怎么办?你作为一个男人,既然已经跟人家圆过房就要为人家承担起责任,在家里明明放着一个女人,又到外面来搞别的女人,不管什么理由,这都不应该是一个革命军人做出的事情。这位女首长这样说着,口吻就渐渐严厉起来。陈玉才立刻哑口无言了。接着,这位女首长又对陈玉才提出了严肃的批评,并提醒他要提高政治觉悟,要注意思想改造,要以一个革命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这位女首长最后又向陈玉才提出明确的要求,让他一定要善待我的外婆,并和我外婆住在一起。
我外婆从此就在这个部队机关的驻地住下来。她由于人很勤快,又心灵手巧,当年还跟着陈木匠学会一些木工手艺,所以经常帮着机关里的后勤部门做各种事情,有时还为大家洗衣做饭,因此深得机关里上上下下的人喜爱。她也就是在这时把李山妹的名字改为李红梅。这个名字还是那位女首长为她改的。其实女首长先为她改的名字叫李红妹,但想一想,又觉得叫红妹还不够气魄,于是索性就让她叫了李红梅。我外婆很喜欢这个名字。据她说,她当初在部队机关跟着那个女首长学写字时,最先学会写的就是“李红梅”这三个字。
那段时间,陈玉才由于挨了领导批评,又因为我外婆的出现使他在家里结过婚这件事暴露出来,跟那个年轻女干部断绝了来往,所以情绪一直很低落。每天无论在机关还是回到家里,总是沉默寡言。但他迫于那位女首长的压力,每晚就还是和我外婆住在一起,只是在一些方面就表现得有些冷淡。我外婆毕竟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而且心很细,陈玉才的情绪她自然很快就察觉到了。她这时也已经听到了一些风传,说是陈玉才在她来机关驻地之前曾声称自己没结过婚,而且跟机关里的一个年轻女干部关系如何如何,后来在她到这里之后,陈玉才还因为此事受到领导的严厉批评等等。但我外婆从没有向陈玉才问起过这件事。她只是对陈玉才更加关心,也更加体贴,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陈玉才先是对我外婆的关心和体贴全不在意,似乎这一切都是应该的。但渐渐地就有了一些感动。一天晚上,他很真诚地对我外婆说,他越来越发现,我外婆是一个很好的女人,领导的话说得很对,他真的应该珍惜她。当时我外婆听了没说任何话,但第二天一早就去旁边的院子找到那位女首长。当时女首长正在看一份文件,我外婆对她说,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跟领导谈一谈。
女首长一看我外婆脸上的神情就笑了,说什么事啊,有这样严重吗。
我外婆严肃地说,倒并不严重,只是陈玉才最近的情绪一直很不好。
女首长立刻问,他的情绪怎么不好了?是不是经常跟你发脾气了?
我外婆连忙说没有,只是看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心事。
女首长一听就笑了,点点头说,你这鬼丫头,还挺机灵呢,你不要再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已经来这里住了这些日子,关于陈玉才的那点事不会一点都没有听到,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干脆就照直说吧。
我外婆这才说,其实……他这样做……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女首长一下睁大眼看着我外婆,问,是陈玉才让你来这样说的?
我外婆连忙说不是,陈玉才在她面前,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女首长又问,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外婆点点头,说是,真是这样想的。
女首长问,为什么?
我外婆说,男人么,天生都喜欢女人。
接着脸一红,又说,如果不喜欢女人才不正常呢。
女首长说,可是,他们只能喜欢一个女人呀。
我外婆轻轻嗯一声,说也是。但稍稍想了一下又说,可是……如果他喜欢的这个女人不在身边,临时喜欢一下别的女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女首长噗哧又笑了,说,你这样的说法儿倒挺新鲜呢。
我外婆看了女首长一眼,又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女首长立刻不笑了,问,你真的同意让这件事过去?
我外婆很认真地点点头,说是。
好吧,女首长也点一点头,说,既然你这样说了,那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当然允许同志犯错误,也允许同志改正错误,其实陈玉才这个同志还是很不错的,工作有热情,人也很聪明,这件事发生以前大家对他的评价还是蛮高的。
这天晚上,陈玉才从机关回来时情绪明显有了变化,看上去似乎心情好了一些,跟我外婆的话也多起来。夜里睡觉时,还跟我外婆有了一些亲昵的举动。我外婆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却并不说一句话。陈玉才跟我外婆亲热之后问,她在白天是不是去找过机关领导。
我外婆只是闭着眼,没置可否。
陈玉才轻轻叹息一声,就将我外婆紧紧地搂在怀里。
就这样过了一阵,我外婆才问,领导跟你说什么了?
陈玉才沉一下说,领导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陈玉才一边这样说着,就又将我外婆搂紧了……
07
直到很多年后,我外婆再说起她和陈玉才的这段经历,满是皱褶的眼里仍然闪烁出熠熠的光彩。我知道,这应该是她和陈玉才在一起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据我外婆回忆,她在那个部队机关的驻地住了将近一年。这时敌人对苏区的第五次军事围剿已经日渐猖狂,形势也更加严峻起来。主力部队已经战略转移,陈玉才所在的这个机关也要跟随部队最后撤离此地。我外婆在机关里的身份比较特殊,一直是半个工作人员半个机关家属,在这种残酷的环境下自然不适宜再跟随机关转移。这期间陈玉才曾跟我外婆商议过几次,让她先回家去,等将来形势有了转变再做打算。但我外婆舍不得离开机关,更舍不得离开陈玉才,所以就一直拖下来。一天晚上,陈玉才直到深夜才回来。我外婆还在为他等门,一看他脸上的神情就知道要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果然,陈玉才对我外婆说,就在这个晚上,机关马上要跟随部队转移了。我外婆一听立刻紧张起来,问陈玉才要去哪里。
陈玉才说,目前还不清楚,估计要先撤到闽西去。
我外婆听了想一想,一时也没了主意。
这时已有消息传来,我外婆的老家那边也已经被敌人占领了。敌人正在到处搜捕红军家属和苏区干部,因此我外婆再回那边去已经不可能。陈玉才考虑了一下,让我外婆先去会昌。他对我外婆说,他在会昌那边有一个远房亲戚,可以先投奔那里避一避。陈玉才这样说罢又将我外婆揽在怀里,轻轻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曾对她说过的话。
我外婆问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