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清摇摇头,说没有,他被送回来时,人已经……
茂竹哦一声,点点头。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茂竹了,想一想,应该有十几年了。不过他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比过去显得成熟了,人也更精神了,两个眼睛大大的,而且很亮,身体看上去也似乎更加强壮了。他又沉了一下,忽然回头问秀清,我哥这样死了,部队……没给什么抚恤么?
秀清一下没有听懂,愣了愣问,什么……抚恤?
茂竹嗯嗯两声说,我说的是……钱?
秀清更加不解了,问,什么钱?
茂竹想了一下,索性直截了当说,我哥这样死了,部队上,就没给什么钱么?
秀清终于明白了,但更加感到奇怪,她问,部队上……哪里有什么钱呢?
茂竹又飞快地看了秀清一眼,问,那你身上的……那几块大洋……
秀清终于明白了,对茂竹说,你知道了……我身上有几块大洋?
茂竹笑笑说,大洋的声音,我还是能听出来的。
秀清想一想说,我这几个大洋,是另有用途的。
茂竹立刻问,什么用途?
秀清说,要做一件事情。
茂竹看看她,什么事情?
秀清忽然笑了,说,这件事你做不来的。
茂竹摇摇头说,你怎么知道,我做不来?
秀清立刻盯住茂竹,很认真地说,你如果能做……这些大洋就是你的。
茂竹的两眼顿时倏地一下亮起来,说好吧,你说吧,究竟要做什么事?
秀清看看他,你……真的要做?
茂竹点点头,我当然可以做。
秀清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对茂竹说,好吧,咱们回去说话吧。
我看着秀清和茂竹朝村里走去的背影,心里忽然越发地担忧起来。虽然秀清没有说出他究竟要让茂竹干什么,但我已经意识到,这一定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自从我被送回来,又被埋葬在这里,我已经感觉到了,秀清似乎变了,变得跟过去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我不知道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一定是在谋划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06
我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秀清和茂竹就又来到渡口。但茂竹这一次并没有到我的坟前来。他的神情似乎有些惊慌,脸色也不太好看。这时我看到了他身上背的那个包袱。那是一个蓝花布的布袱,看形状,里面显然是几件换洗衣服,应该还有一双布鞋。这个蓝花布的包袱使我又想起自己当初走的时候。秀清并没有跟茂竹说什么。她来到河边,将泊在渡口的小船撑过来,让茂竹上去,然后就朝河的对岸划去。河面上飘浮着一团一团的晨雾,小船刚刚驶向河心,就已经隐约不清了,只有划水的浆声一下一下地传过来。
过了一阵,秀清又将小船划回这边的河岸。
秀清上了岸,一步一步走上山坡,来到我的墓前。
她静静地站立了一阵,然后说,事情都已解决了。
这时我已经看见了,在她的衣襟上,似乎有一些血迹。那血迹显然是新鲜的,但由于已经干硬,显得有些肮脏,看上去像河底的污泥。秀清在我的墓前慢慢蹲下来,接着就瘫坐到地上。她显得很疲惫,似乎刚刚经历了什么紧张的事情。
她的嘴里喃喃地说,是啊……真的是很紧张呢……
秀清一边这样说着,一只手下意识地拔着地上的杂草。我看到,她的那只手仍在微微颤抖着,而且指尖上还沾着一些黑褐色的血迹。她就这样在我的坟前坐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接着就向我讲述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据秀清说,她在决定做这件事之前并不知道茂竹会来。她原是打算自己干的。她那天在河边和姚金贵说完了话回到家里,当天晚上,就在她要睡觉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窗户。她连忙从床上起来问,是谁?外面的人说,你开门吧,我们进去说话。秀清就连忙去把房门打开。这时就见两个人闪进来,又赶紧回身关上了屋门。秀清借着灯光看清了,来的人竟然是姚金贵的兄弟姚金玉,在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人。姚金玉外表的样子跟姚金贵完全不同。他黄白面皮,身材清瘦,脸上的表情有些阴郁。他来到屋里对秀清说,把灯熄了吧,点着灯会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秀清就连忙将手里的油灯吹灭了。
秀清当然知道姚金玉是什么人。就在几天前,姚金玉刚刚带着人把梅河对岸的冯三岚和他的还乡团收拾掉了。冯三岚是这一带有名的豪绅,过去一向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可以说是坏事做尽恶贯满盈。后来这一带闹红,成立了农会,冯三岚就带着家小跑到赣州城里去了。现在保安团来了,他便也带着还乡团又回到梅河岸边,而且比过去更加变本加厉,从早到晚搜寻红军留下的伤员,还查找谁家有出去闹红的人。后来姚金贵找到那两个伤员,就是通过冯三岚交给保安团的,冯三岚为此还受到保安团重重的奖励。姚金玉在决定打掉冯三岚之后,曾经很仔细地谋划了一番。
他发现冯三岚有一个嗜好,每到晚上总喜欢带着还乡团的人住到船上,自己一边饮酒作乐,一边让这条大船在河上漂来漂去。于是,姚金玉就在一天晚上带着人埋伏在梅河两岸,然后派几个人游到河心,将几桶煤油泼到船板上,再用火点燃起来。待冯三岚和手下人发现时,那条大船烧起的大火就已经无法再扑灭了。冯三岚和手下人一见都纷纷跳到河里逃命。这时姚金玉并不让队伍朝水里射击,只是在两边的河岸上也燃起几堆大火。冯三岚和手下人一见两岸的大火,知道游击队已经埋伏在两边的岸上,因此就不敢再朝河边游。就这样,姚金玉率领他的队伍不费一枪一弹,眼睁睁地看着冯三岚和他还乡团的人都在河里淹死了。姚金玉也因此在梅河两岸更加威名大震,保安团的人甚至悬重赏要他的脑袋。所以,在这个晚上,姚金玉的突然到来就让秀清感到有些意外。
她在黑暗中轻声说,你们……坐吧。
姚金玉说不坐了,我们马上还要走。
这时跟着姚金玉一起来的年轻人就走过来,将一个纸包交给秀清。姚金玉说,这点钱你留着用吧,我们这次来只是想看一看,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
秀清笑一下说,我……挺好,没什么困难。
她稍稍停了停又说,只是……那两个伤员……
姚金玉立刻说,这个情况我们都已知道了。
秀清说,是……你大哥……
姚金玉点点头说,我们正在商量办法。
秀清问,商量……什么办法?
姚金玉说,当然是惩治姚金贵的办法。
秀清立刻在黑暗中睁大两眼,看看姚金玉。
姚金玉说,那两个伤员,不能就这样白白死了。
秀清问,你们想……?
姚金玉沉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们要让他付出代价。
姚金玉这样说罢,就带着那个跟来的年轻人匆匆地走了。
07
河面上吹来潮湿的风。山坡上的竹林轻轻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秀清深深地喘出一口气,然后又接着对我说,正是姚金玉在这天夜里说的这番话,才更加坚定了她要做这件事的决心。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姚金玉来看她的第二天上午,茂竹竟突然出现了。秀清在此之前从没有见过茂竹。可是在这个上午,当茂竹在河对岸跳上她的渡船时,她立刻就断定他是我的兄弟。因为茂竹的样子跟我长得太像了,几乎像孪生兄弟。所以,秀清在将小船划到河心时,就像是不经意地问他,你是从兴国来?
茂竹立刻回过头,警惕地看一看秀清。
然后小心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秀清并没有直接回答,又问,你姓许?
茂竹更加惊讶了,你怎么……认识我?
秀清笑一笑说,我还知道,你是来看许茂林的。
茂竹就不再说话了。显然,他已经猜到了,这个撑船的女人应该就是秀清。茂竹并没有告诉秀清他是怎么知道我已经不在的,他只是说,想来我的坟上看一看。但是,当他在我的坟前问秀清,我死以后部队上给没给抚恤时,秀清就还是明白了他这一次的来意。
在那个中午,秀清带着茂竹从我的坟上回到家里。
茂竹又问秀清,究竟想让他做什么事。秀清先为他做了午饭,然后在他吃饭时,就将自己的打算对他详细地讲出来。茂竹听了立刻将手里的筷子停下来。他显然没有想到秀清竟然是让他做这样的事情。他盯住秀清看着,半天没有说话。
秀清平静地说,你如果不想干也没关系,这件事就当我没说,现在茂林的坟上你也去过了,你如果担心会引起村里人的注意,吃完了这顿饭就可以走了。
茂竹又沉了一阵,然后抬起头说,这件事……我可以干。
秀清问,你,不会改变主意?
茂竹说当然,不会改变主意。
秀清点点头嗯一声,说好吧。
但是,茂竹又说,我……还有一个条件。
秀清问,什么条件?
茂竹说,如果是这样大的事,这几个大洋就太少了,你还要再加一些。
秀清很认真地看看他,说,你跟你哥……可真是不一样。茂竹的脸上立刻有些不自然,但他摇摇头,嗯一声又说,现在……就不要再提别的了,只说这件事,这可是弄不好要丢性命的事情,只这几个大洋怎么能行,至少也要再加五块,哦不……六块。
秀清说,我现在只有这些,再多一块大洋也没有了。
茂竹又迟疑了一下,最后才点点头说,好……好吧。
接着,秀清就将自己想好的具体计划对茂竹说出来。
茂竹听了略微思衬了一下,问秀清,如果这个姚金贵,今晚不肯来呢?
秀清说,他一定会来的。
茂竹问,为什么?
秀清说,因为我已跟他说好了,他今晚会来这里吃晚饭。
茂竹点点头说,只要他肯来,这件事就好办。
在这个傍晚,姚金贵果然来了。姚金贵走进秀清的家时,秀清已把晚饭做好了。秀清特意炒了几个菜,还买来一坛水酒。姚金贵走进屋来,耸起鼻子闻了闻,点点头高兴地说好呀好呀,这才像话,虽然咱们不算明媒正娶,但也总要有个样子。一边说着就走过来,伸手在秀清的身上摸了一下。秀清一扭身躲开他的手,朝桌边指一指说,你坐吧,我就来。
于是,姚金贵就大模大样地在桌边坐下来。
秀清收拾好灶上的事情就坐过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为姚金贵满满地倒了一碗酒。姚金贵看看她说,你也喝一碗么。秀清想了想,便也为自己倒了一碗酒。
但她说,我刚刚才……身子还弱着,不敢多喝酒的。
姚金贵嘻地一笑说,不能喝酒倒没关系,只是不能耽误做别的事啊。
秀清淡然一笑,就端起酒碗对姚金贵说,你今晚,应该多喝一点啊。
姚金贵立刻端起碗喝了一口。他忽然皱起眉说,这酒……好像有股怪怪的味道?
秀清哦了一声说,我去买酒时,用的是盛过药的坛子,一定是……草药的味道。
姚金贵一听就笑了,说,不会是壮阳的草药吧,今晚这酒里可是该放些枸杞呢!
他一边说着,就又伸手在秀清的身上捏了一把。秀清这一次没有躲闪,又端起碗说,你把这一碗都喝干吧。一边说着,就将自己的碗在姚金贵的碗上碰了一下。姚金贵端起碗,一仰脖就将一碗酒都喝下去。秀清又为他倒了一碗酒,说刚才的那一碗是碰面酒,这一碗该是合欢酒,你也要喝了。姚金贵连连点着头说,好啊好啊,合欢酒!该喝!他乜斜着看了秀清一眼,就将酒碗端起来又一口气喝干了。姚金贵平时只是爱喝酒,却并没有太大的酒量。他这样一连喝干几碗酒,脸上就渐渐变了顔色,眼神也开始凝起来。这时秀清又为他倒了一碗酒,然后端起自己的碗说,这一碗该是交杯酒了,你我应该一起喝掉。姚金贵醉眼矇眬地摆了一下手说,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再喝就要耽误好事啦!秀清听了就把碗慢慢放下了,静静地看着姚金贵。姚金贵愣了一下,嘻地笑了,说干什么,怎么这样看着我?
秀清说,你如果不喝这碗酒,今晚就没有好事。
姚金贵哼了一声,只好将酒碗端起来又一口气喝掉了。就在他将酒碗放到桌上时,突然听到身后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他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立刻想从竹凳上站起来。但他这时却感到两条腿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接着眼前的一切也像氤氲一样地虚无缥渺起来。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刚要回头看一看身后,就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猛一下朝自己的头上砸过来。这东西来得很快,几乎挂着呼呼的风响,姚金贵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就听到自己的头上发出叭地一声爆响,接着就看到有许多红白豆腐一样的东西朝四周飞溅开来。他一时没有搞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下变得轻飘飘起来。然后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就又横着飞过来,这一次是砸在他的后背上。他用力朝前一趴,就歪在桌上了。
这时茂竹才深深地舒出一口气,将手里的半截木棒丢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