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清仍然沉默着,始终没有流泪。我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到,她的肚子已经隆起来。我算了一下,我去部队大约八个月,这也就是说,秀清怀孕应该已有八个月了。秀清怀孕的事,我已经从塘湾村担架队的人那里听说了。我只是没有想到,在我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只那一夜她竟然就怀孕了。我和秀清的事在此之前从没有明确说过,秀清的父亲也没有说过,但这件事又似乎不必说,好像早已不言而喻地定下来。那天上午,区里的人又来塘湾村找我,问我考虑得怎样了。在此之前他们已跟我说过很多次,他们告诉我,虽然我的医术比不上秀清的父亲,但毕竟也熟悉各种草药,而且能医治外伤,所以部队上很需要我这样的人。他们让我考虑一下,是否也能像秀清的父亲一样,到部队上去。
在这个上午,我告诉区里来的人,我已经考虑好了,决定去部队。区里的人听了很高兴,当即告诉我,赶紧准备一下,后半夜去区里,会有人将我送去部队。我送走了区里的人,又认真想了想。我本来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秀清。秀清的父亲已经走了,如果现在我再走,家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我怕她伤心。但我再想,如果我就这样偷偷地走了,她也许会更伤心。于是,我想了一个中午,就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当时秀清听了没说任何话,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咱们……成亲吧。
我听了立刻愣一下。
我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看看她问,你说……成亲?
她点点头,嗯一声。
我问,几时?
她说,今晚。
今晚?
今晚。
她又微微点了一下头。
于是,就在这一晚,我就和秀清成亲了。我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是将村里的几个长辈请来,让他们喝了一碗水酒。村里的几个长辈一听说这件事都感到有些意外。他们意外的当然不是我和秀清成亲,他们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他们只是不明白,我们怎么会将这件事办得如此突然而且伧促。一个长辈甚至婉转地询问,是不是我们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因为出了问题才这样急着成亲的。我当然不能对他们说出真正的原因。秀清也没做过多解释,她只是告诉这几个老人,我们觉得应该成亲了,所以,就这样成亲了。
她还对他们说,这也是她父亲当初临走时安排下的。
在这个晚上,秀清仍然说话很少。她只是紧紧地抓住我的身体,似乎怕我这一走就永远地走掉了。她的两只手微微颤抖着,身体也颤抖着。我在秀清的家里已经生活了十几年,应该说对秀清已再熟悉不过,但对她的身体还是陌生的。我听着她急促的呼吸,闻着从她身体散发出的气息,感觉在这冲动里似乎还包含着一种更复杂的东西。我们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做着同一件事情,直到后半夜,秀清才起身为我收拾东西。在她将那个蓝花布的包袱交给我时,脸也轻轻贴过来。她对我说,我想……有个孩子。
我没有想到,秀清这一晚竟然真的有了。
天亮之前,我的尸体被安葬在渡口旁边的山坡上了。棺木是用几块门板临时钉起来的,还算结实。我听到一锹一锹的土落到我的棺木上,发出哗哗的声响。我的坟堆很小,为了不引起人的注意,他们还特意在坟上栽了一些杂草。区里来送我的人做好这一切,又安慰了秀清几句就过河走了。秀清送走他们之后又回到我的坟上来。这时天已微微有些亮了,晨雾从河面飘过来,落到草叶上凝成透明的露珠。秀清在我的坟上站了一阵,然后就蹲下来。她叹息一声喃喃地说,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我不是说过……你一定要回来吗。
我对她说,是啊,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她似乎听到了我说话,头微微抬了一下。
我又说,你回去吧,早晨的湿气太重。
她轻轻摇了摇头说,我要在这里陪你。
她一边说着,就从身边的竹篮里拿出一叠草纸。这是砸好的纸钱。但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又将这些纸钱放回到竹篮里。我知道她是怎样想的。如果烧了纸钱就会有纸灰,留下这样的痕迹会引起人的注意。她只是拿出一只碗,从竹筒里倒出一些米饭,放到我的坟前,然后又将一双筷子插在碗上。我闻到了米饭的香气。秀清煮的饭总是很香。
这时,远远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秀清连忙将我坟前的饭碗收进竹篮,又用一块麻布盖起来。
脚步声来到近前,是村里的姚金贵。姚金贵的父亲姚福荫是这塘湾村一带有名的大地主,家里有许多房地田产,还养着十几头牲畜。姚金贵还有一个兄弟,叫姚金玉。不过这姚家的兄弟二人似乎都不太关心家里的事。姚金贵的兄弟姚金玉一直在塘湾村的村塾里教书,所以村里人都以为他只是一个不务农事又有些迂腐的教书先生。但就在不久前刚刚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天下午,山上的游击队突然来到塘湾村。这时姚金玉的父亲姚福荫为躲避村里的农会分田分粮,仍将家里所有的大米都藏到一个很隐蔽的地窖里。可是这些游击队的人来到塘湾村,径直就去了姚家地窖将这些大米搬出来。当时姚福荫看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游击队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这个藏粮食的地窖。但接下来的事很快就让他明白了,他发现自己的二儿子姚金玉竟然跟这些游击队是一起的,游击队的人搬出大米,姚金玉就跟着这些人一起上山去了,而且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姚金贵则对中医很感兴趣。曾有一段时间,姚金贵跑来秀清的父亲这里,提出想跟他学医术。当时秀清的父亲并没有多想。秀清的父亲一向认为学医是一件好事,如果学会了可以为更多的人治病,所以平时无论谁,只要想学他都会尽心去教。但让秀清的父亲没有想到的是,姚金贵来他这里学医术却另有目的。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我跟着秀清的父亲去外面为人诊病回来。走到村口,离家里的房子不远时,突然听到砰地一声,接着就见一只竹桶从房门里扔出来。我和秀清的父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紧走几步,这时就看见姚金贵仓皇地从屋里跑出来。他的浑身都是水,跑下土坡时险些撞到秀清的父亲,但只是抬头慌张地看一眼没说任何话就赶紧跑下坡去了。秀清的父亲朝他的背影看了看,就转身走进屋来。这时只见屋里的地上到处是水,一只木盆歪在一边。
秀清满脸通红,气咻咻地站在那里,身上的衣服也是湿漉漉的,显然是匆忙穿上去的。秀清的父亲连忙问,发生了什么事。秀清起初还气得说不出话来,沉了一会儿才说,就在刚才,她正在屋里冲凉,突然听到姚金贵在外面说话。姚金贵说要找秀清的父亲。秀清立刻告诉他,说父亲不在家。姚金贵就说,他进来等一下。秀清连忙说不要进来。姚金贵问为什么。秀清说自己正在洗澡。秀清这样说着,姚金贵竟然迈腿就进来了。秀清一见连忙转身朝里面的屋里走,但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没想到这姚金贵竟然涎着脸凑过来,一把抓住秀清的胳膊说,来来……我扶你一下。秀清这时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立刻用力推了姚金贵一把。姚金贵没有防备,向后倒退了几步被放在地上的木盆绊了一下,晃了几晃一下就坐到了盆里。秀清又拎起地上的竹桶用力朝他掼过来。姚金贵这才赶紧跳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秀清的父亲听了,半天没有说话。他坐在屋里的竹凳上想了想,然后对我说,你去把姚金贵叫来。
我听了看看他,问,现在吗?
秀清的父亲点点头说,现在。
我想对秀清的父亲说,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如果现在去叫姚金贵,恐怕他未必肯来。但我看了看秀清父亲的脸色,没敢说什么就去村里了。姚金贵这时已经换了衣服,正在家里吃午饭。他一听说秀清的父亲叫他去说话,果然不肯去,迟疑了一下含混地说,他吃过饭还要去城里,大概要去几天,有什么事等回来再说吧。我听了只是点点头,看他一眼,说了一句好吧。就转身要走。姚金贵想了想立刻又把我叫住了,凑近我问,秀清的父亲找他究竟有什么事。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我接着又说,你如果不去,也许他会找来这里,那样事情就会闹得更大。我这样说当然不是吓唬姚金贵。秀清的父亲虽然没钱没势,但毕竟是一个郎中,而且医术高明为人耿直,因此在塘湾村很受人敬重,平时连姚金贵的父亲姚福荫也要给他一些面子。所以,姚金贵的心里很清楚,如果秀清的父亲真为这件事找来自己家里,自然是会有一些麻烦的。于是他又想了一下说,好……好吧,我跟你去。
姚金贵在这个中午跟着我来到秀清的家里,秀清的父亲并没有提刚才发生的事,只是很简单地跟他说了几句话。秀清的父亲说,我今天叫你来,是要对你说几件事,你现在听清楚,第一,从现在起,你不要再对外人讲,你是我的徒弟,事实上我也从没承认过有你这个徒弟。秀清的父亲这样说完看看他,问,我的话,你听明白了?
姚金贵沮丧地点点头,说明白了。
第二,秀清的父亲说,你既然不是我徒弟,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再来我这里,我这里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你从今往后不要再到我家来。
秀清的父亲又问,这句话,你可听明白了?
姚金贵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说明白了。
秀清的父亲沉了沉,接着又说,第三是给你一句忠告,你这人心术不正,不适合做郎中,况且你从一开始也并不是真为学医才来我这里,所以,以后还是去做别的事吧。
秀清的父亲这样说罢看他一眼,又说,我的话说完了。
姚金贵慢慢抬起头,睃一眼秀清的父亲。
秀清的父亲说,你可以走了。
姚金贵就赶紧转身走了……
03
在这个早晨,姚金贵来到我的坟前。姚金贵似乎比过去更胖了,脸上粗糙的肥肉臃起皱褶,看上去像桔子皮一样坑凹不平。他看看我的坟,又回过头去看看秀清,两眼用力眨了几下。秀清并不想跟他说话,拎起地上的竹篮转身要走。姚金贵立刻把她叫住了。
姚金贵说,你等一等。
秀清就站住了。
姚金贵朝我的坟指了指说,这里原来没有这座坟。
秀清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仍然没有说话。
姚金贵又微微笑了一下,说,这是一座新坟。
秀清看他一眼,就转身朝村里走去。
姚金贵追上去,伸手拦住她的去路。
秀清站住了,问,你还要说什么?
姚金贵说,我知道,许茂林死了。
姚金贵所说的许茂林,也就是我。
秀清听了立刻睁大眼,很认真地看看他。
姚金贵显出几分得意,摇晃了一下脑袋说,你不要这样看我,你以为这件事能瞒过村里人,就能瞒得过我吗?许茂林是两天前在后山被打死的,他的尸体是昨天夜里运回来的。姚金贵这样说罢,又伸过头来朝秀清的脸上看了看,问,我没有说错吧?
秀清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直盯盯地看着他。
姚金贵知道了这座坟里埋的是我显然不是好事。保安团这时正在到处寻找闹红的人,活的死的都要找。如果姚金贵将这件事说出去,让保安团的人知道了,很可能会派人来将我的尸体挖出来,他们干得出这种事。所以,秀清这样盯住姚金贵看了一阵,两眼突然瞪大起来,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如果你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就跟你……拼命!
姚金贵吓了一跳,刚要再说什么,秀清已经转身走了。
秀清对姚金贵这样说当然是有原因的。就在两天前,姚金贵刚刚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那天半夜,一个乡苏政府的人突然来找秀清。他对秀清说,咱们的部队刚刚在后山跟敌人打了一仗,现在有两个伤员转移到地方来,乡苏政府考虑到你父亲是郎中,你应该对医术和各种草药也熟悉一些,所以想把这两个伤员交给你照顾。乡苏政府的人立刻又说,具体安排的事你放心,上级都已考虑好了,在山上采石场的树林里有一间废弃的石屋,很隐蔽,所以,已经将这两个伤员安排在那里,你只要每天去给他们送一送饭,再按时为他们清洗伤口换一换药就行了。乡苏政府的人这样说完就问秀清,有什么问题吗。
秀清听了当即表示,没有问题。
但让秀清没有想到的是,当天下午这件事就出了问题。在这个下午,秀清带上两竹筒米饭和配好的草药,准备去山上采石场的石屋。但她刚走出村子,迎面就碰到姚金贵。姚金贵看一看秀清手里的竹篮,诡谲地笑笑问,这是要去哪里啊?秀清并不想理睬他,所以没有说话,只是朝旁边绕了一下就想继续朝前走。姚金贵却跟上来拦住她,伸手将盖在竹篮上的麻布掀开看了看,然后咦地一声说,这么多米饭和草药,这是要给谁送去啊?
接着又嗯一声,点点头说,看来,这人还伤得不轻呢!
秀清立刻看看他说,你……不要乱讲,没有的事。
姚金贵说我怎么是乱讲,这些都是止血生肌的药么。
秀清又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