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今出川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和白石麻衣之间的闲聊,竟然有种一语成谶的味道——
10月7日,十单发售前一天。
成员们很难得地全都聚集在了休息室里,三三俩俩地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为什么突然把我们叫过来啊?”
白石麻衣一边捶着肩膀,一边小声嘀咕。
桥本奈奈未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坐在她俩中间的今出川低头看着书,也没有插话。
桥本奈奈未却成心想打扰她似的,使劲儿拍了一下她的背,一本正经地提醒:“头不要垂得这么低!你都近视了,还这样不注意保护眼睛。”
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今出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了看书的心情。
她本来就对自己的近视感到忧郁,心境凄凉。
这种凄凉心境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之后才被勉强按耐下去,现在却又被娜娜敏戳中伤疤——果然是你呢,桥本奈奈未,一个以别人的不幸为乐的女人。
“不要在心里诽谤我。”
桥本奈奈未眼里含着明显的笑意,顺手给了她一记爆栗。
“唔!”
今出川连忙按住头,只觉得更加委屈,眼尾闪着些泪意。
原本默默看戏的白石麻衣见状,立刻心软了,她没好气地推了推桥本,帮小渡报复回来之后,又温柔地给小渡顺毛。
“别难过了。小渡戴眼镜的时候特别帅气!有种斯文败类的感觉。”
…
这真的是在安慰人吗?
虽说麻衣样安慰人的水平很一般,但今出川只能勉强接受了她的说法,默默地点了点头。
休息室的门被突然推开,今野义雄走了进来。
今出川抬起头看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恐慌感。
她摘下了鼻梁上的黑色细边眼镜,轻轻地揉了揉眉心。
“松村被文春拍了照片。”
今野义雄板着一张脸,语气平静,让人无法感知到他此刻的情绪。
但是本就敏感的今出川已经感知到了瞬间安静下来的休息室里,所有成员铺天盖地翻涌而来的情绪。
沉默,异常的沉默。
作为偶像,所有人都知道上文春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的沉默汇成了一种沉沉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来。
今出川没有看向其他人,捏着眼镜的手却下意识用力。
“咔嚓——”
镜腿折了。
镜腿折断的声音被门开合的声音掩盖了下去,今出川看向今野的背后。
他的背后,是之前一直不见踪影的松村沙友理。她用粉红色的毛巾捂住了脸,但一直在关注着她的今出川已经看清了她红肿的眼睛。
她一直在调整着呼吸,几次深呼吸之后想要开口,开口的瞬间,却又泣不成声,
她懊恼般地重重按住自己的头,再度沉默了一瞬之后,终于开了口。
“由于我轻率的行为…”
松村沙友理在向大家道歉。
今出川定定地看着她,耳畔响起了另一种声音。
“其实我能够去上大学的,我都合格了,结果我全部放弃了,来参加乃木坂…”
她对那时候野心勃勃的松村印象深刻,深刻到,面临松村的道歉的现在,她竟然觉得有些虚幻。
但是,无论再虚幻,现在这样才是真实的现实。
人总是走着走着,莫名忘记了一开始走上这条路的理由和决心。
松村还在低低地啜泣,除此之外,休息室里没有其他的声音。
今出川把已经折了的镜腿彻底掰了下来,扭头看了一眼坐在娜酱和小南中间的生田——
她动了动,想要站起来离开,肩上却多了一份力道,桥本奈奈未按住了她。
桥本没有吱声,也没有看她,表情很是严肃。
今出川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怎样的,是像桥本一样的严肃吗?还是像生田那样红了眼眶呢?
但是,此刻,在察觉到大家的情绪之后,她终于理清楚了自己心底的想法。
——明明一开始说着所谓的破釜沉舟,现在却连这点坚持都没有吗?
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想法之后,她又开始对着自己生起气来。
没有资格苛求别人啊。
她这样想着,心里堵得难受。
桥本奈奈未一直按着她,直到staff离开,休息室的可怕沉默被窃窃私语声打破。
今出川低低地叹了口气,挣脱了桥本的控制。她瞥了一眼一脸严峻、也不知道正在想着什么的白石麻衣,又慢吞吞地扫视了一下其他成员,将所有人的表情收入眼底。
“我走了。”
断了条腿的眼镜被随意地扫到了地面上,她一手拿起之前没看完的书,一手拎起双肩包。
和捂着脸顿在原地的沙友理擦肩而过的时候,今出川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只有困惑。
原本以为会情绪失控,但直到轻轻地把门带上之后,她依旧很镇静,
“小渡!”
星野南本来想去追小渡,却被深川麻衣一把揪住了。
深川麻衣和桥本奈奈未对视了一眼,便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桥本奈奈未扫了一眼眼里噙着泪水的生田绘梨花,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看向还在愣神的斋藤飞鸟。
“飞鸟,你去看着小渡。拜托了。”
不能让小南去,小南太听小渡的话了,只会被小渡完全带跑,全心全意地站在小渡的立场上。
飞鸟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迈开了步子。
在弓道场与垒球馆之间纠结了一瞬,今出川决定去垒球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选择到垒球馆。
飞鸟挤进她乘坐的出租车的时候就很沉默,一直沉默到跟着她走进垒球馆,又沉默地看着她无数次重复挥棒的动作,沉默地听着击球声一次次地响起。
在今出川的呼吸愈发紊乱,喘息声渐渐变大的时候,斋藤飞鸟低低地说:“可以了,小渡。”
今出川依旧维持着挥棒的姿势,语气平静:“我不懂你的意思。”
斋藤飞鸟缓缓蹲下了身,低低地说道:“不要这样惩罚自己。”
今出川垂下手,背对着她站着,依旧很冷静:“我不是在自我惩罚。也不是在发泄愤怒。”
她并非在说谎话,她此刻确实出奇地冷静。
与其说心中汹涌的情绪是愤怒,不如说是困惑和失望。以及对自己的懊恼。
她依旧难以理解违规行为。
人生是精确到每个螺丝钉的精密仪器吗?或者说,是否能够在发生故障之前,理智地及时止损,是否能够在脱轨之前,明智地回到原点。
很早以前的她对此持肯定的回答。
但在妈妈的提醒下,她已经意识到,人生不是精密仪器。
只是,明明是明显的陷阱,为什么会有人选择饮鸩止渴呢?明明可以克制自己的欲望而走向正确,为什么会选择错误呢?
她很困惑。
她心知自己的心里无可避免地对沙友理生了些质疑和埋怨,这样直接离开的行径大概会真的伤害到沙友理的心。
所以,她也有些懊恼和歉意。
就这样陷入种种情绪的漩涡之中,她只觉得自己快被无力感吞噬掉了。
斋藤飞鸟腾地站了起来,小脸皱巴巴的,有种因为愤怒而引起的潮红。
“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太平静了,也太冷淡了。
斋藤飞鸟起之前自己被网友炎上的时候,小渡的反应。
——“做到理智很难吗?”
她的心里缓缓地燃起一种无名的怒火,以及漫无边际的恐慌。
生气她的求全责备,生气她的自我惩罚,也害怕抓不住她,害怕就此被她甩开。
小渡是公认的心软,可以和大部分人共情,但她很多时候又是那样疏离,那样的高高在上,根本不明白别人心里的纠结挣扎之后的失控。
前几年还能隐约见到她显露于外的冷淡,但这几年,她表现得越来越温和,似乎收敛掉了所有的攻击性。
但真的是这样吗?
斋藤飞鸟只觉得她越来越不容于人群,离自己越来越远。
当初那个给了自己一颗粉色糖果的少女,骑着黑色的自行车,消失在东京的黄昏下。
娜娜敏不该让我来的。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下一刻,理智被灼烧着,她用力推了今出川一下,声音里竟然带着哭腔:“今出川!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不要以己度人,我们不可能像你一样,能够永远坚定地迈向所谓的正确方向。”
大家都只是在成年边缘的少女,再普通不过。
会被禁忌感刺激到,也会因为诱惑而动心。
斋藤飞鸟喜欢今出川渡吗?
显然是的。
她一度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
她最初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时候,仿佛是晦深的热带雨林里的一束明亮的光。
斋藤飞鸟曾经很向往这束阳光,后来,她倏地发现,这束光,是与她背道而驰,绝无相交点的光。
朝着这束光前进,会让她头破血流,找不到方向。
她们太不一样。
现实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永远是格格不入,互相厌倦的。
与其被讨厌,不如主动选择远离。
“我没有要求别人怎么做。”
今出川垂下眼,心中的失望更甚。
斋藤飞鸟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知道自己的意思被她误解了,开始破罐子破摔起来:“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所有人都往好的方面想?所有人都是阴暗的卑劣的懦弱的,你为什么不能直视这一点。今出川,你嘴上说你能理解,但是你就是个该死的精神洁癖,你根本做不到理解和容忍别人的阴暗和过错,你甚至无法容忍你自己——”
今出川愣住了。
她定定地盯着飞鸟看了一会儿,没有吱声。
“我原本觉得,我们是一样的孤僻。但其实我们根本不一样的,你孤独,因为你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别人,你也不想去了解别人,你甚至不想去了解完完全全的你自己。我讨厌这样的你。”
真的是讨厌吗?
是我害怕被你讨厌吧。
她这样想着,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她狠狠地推开今出川,自顾自地离开了。
斋藤飞鸟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勇气在小渡面前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却又无缘由地狼狈落荒而逃。
她在人群里徘徊着,觉得有些懊恼,却又有些轻松。
总算说出来了。
这么久以来的纠结。
只是,娜娜敏根本不该让自己来的。
她叹了口气。
手机铃声响个不停,是娜娜敏打来的电话。
“小渡呢?”
桥本问道。
小渡呢?
斋藤飞鸟回头看着自己走过的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
黄昏已经来临。
秋天的凉意在这个时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公交车走走停停,只剩下最后一位乘客了。
今出川听着终点站的提示音,默默地下了车。
她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脑子很乱。
久违地感到了一种彻底的孤独。
但隐隐又觉得,飞鸟说的对。
这种孤独感,或许还是源于某种自视甚高吧。
她盯着秋风吹起的枯黄色落叶在空中盘旋,盘旋着落地,落地的刹那,惊起了树梢间的飞鸟。
又直直地看着这只小小的飞鸟低低滑翔,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中。
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任由秋风从指缝间溜走。
她展开手,看着自己的手心。
什么都没有。
她的手纹相当地浅,也很乱。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既然已经坐到了终点站,接下来,我再带你返回起点吧,小渡。”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今出川抬起头,瞪大了眼睛。
菅井友香伸出食指放在唇边,有些调皮地朝她眨了眨眼睛:“不要问我太多问题哦。”
她向茫然无措得像条找不到归宿的流浪狗般的少女伸出了手。
“像从前一样。”
她说。
“姐姐。”
今出川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菅井友香。
她终于哭出了声,小声呜咽着。
她其实是个爱哭的人。
她在别人面前哭得太少,她的哭泣也太内敛。
她从来不是一个勇敢坚强的人,对沙友理的难以理解,对飞鸟的当面指责的无措,以及对自己的怀疑与懊恼,全具象化成了眼泪,浸湿了菅井友香的衣服。
又一片落叶被秋风拂过,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头顶。
“我带你回去。”
菅井友香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