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矗立着三间一字排开,茅草盖顶的木屋,最左侧的屋里,隐隐传来哭诉声。
屋里跪着男女妇幼,男人低着头,不说话。
妇人拿着衣角,擦拭着泪水,轻轻啜泣。
扎着总角的稚童哇哇哭着,伤心欲绝,喊道:“祖奶奶,祖奶奶”
床榻上,躺着一个老人,她是屋里所有人跪拜的对象,也是大家心心相系的存在。
老人头上银发很稀疏,脸上皱纹如橘子皮般堆积一起,颧骨凸出,眼神中的光芒渐渐黯淡,恰如薄弱渐沉的夕阳。
老人转动黯淡的眼珠,瞅了瞅跪在地上的儿女子孙,面无表情,没有任何的悲伤难过。
她艰难地转过眼球,望向屋顶,混沌的大脑,忽然冒出一道灵光,渐渐思量着。
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没有人关心这个问题,人们日复一日的工作,日复一日的笑,抱怨,买东西,吃饭,睡觉,一百年过去了,我已经一百一十七岁了,每一次,我都告诉人们,所有活着的人类,都是海里一条巨大的鱼,我们的生命就像横越大海,没有人相信我,都说,我老糊涂了,可是,每一次梦里,我都清楚的看到一群大鱼从天而降,听到他们呼唤的声音,哪些美好的声音,唤醒了我的回忆。
两颗浑浊的泪珠从老人眼角挤出,沿着皱褶不平的脸颊滚落,喃喃道:“该回家啦“
哭诉,悲痛声越来越大,交织成一片网,笼罩着整个茅草屋的里里外外。
老人面无表情,无动于衷,本就失去神采的眼眸愈加黯淡,缓缓闭起双眼,嘴巴一张一合,无力地念出了一个名字:”湫“
”娘“
”祖奶奶“
”祖外婆“
叫喊声,哭泣声瞬间犹如汹涌的洪水冲开了阻挡多日的堤坝,一泻千里,肆无忌惮,悲伤痛苦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高潮。
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雨点拍打在窗户上,起风了,风夹着雨呼啸进房门,冲进了离世老人的房间。
一个虚幻的白发红衣少年出现在上空,俯视着安详离去的老人。
少年伸出手,对着老人满含深情和温柔的说道:”来,回家啦“
一个虚幻的红衣少女从老人的体内,飘升出来。
她齐耳短发,红色唐装,嘴角含笑,大方得体地伸出手,欣喜地喊道:”湫“
少年满眼都是少女的模样,轻轻地说道:”椿“
两只手牵在一起。
跪地哭泣的妇人,起身走到大门前,嘟囔道:”哪来这么大的风雨啊,都吹进屋里啦“
她推动竹门,缓缓关闭。
两道的虚幻少男少女早已飘出屋外,钻进海底,沿着一百多年前来时的路线,原路返回。
如升楼,黑夜时分。
已成为灵婆的湫正搓着麻将,牌友是另一个自己和两只长相一摸一样的黑毛红鼻猫。
左首红鼻猫一边摸着一张牌,一边开口道:”你今天出去了“
捏出一个三筒丢了出去。
下首的湫嗯了一声,将摸着的三万丢了出去。
另一只红鼻猫接过话茬:”见到她啦?“
对面的红鼻猫性急地替湫回答道:“岂止是见到,都已经接回来啦”
坐于上首的本尊湫摸牌,他摸出一张牌,放到自己牌墙中,丢出一张七筒,从容说道:“尘归尘,土归土,人间逝世的人类灵魂最终是要回通天阁,有何大惊小怪”
左首的红鼻猫咯咯笑了起来:“灵婆大人亲自去接引这个灵魂,可真是好大的排面啊”
下首的湫脸色平静如水,随手摸的一张牌,忽然,神色一喜:“排面大不大倒无所谓,有用就行”牌墙一推,高兴地说道:“糊了”
右首的红鼻猫和左首的红鼻猫同时跳起,在空中并合成一只。
红木桌,红木椅,麻将瞬间化为乌有。
原本两个湫,眨眼间,变成了一个。
黑毛红鼻猫摇晃着尾巴,朝着湫慢慢走来,幽幽开口:“我告诉你什么是可悲,你遇见一个人,犯了一个错,你想弥补,想还清,到最后才发现,你根本无力回天,犯下的罪过永远无法弥补,我们永远都无法还清犯下的”
湫厉声打断道:“我没有犯错,我只是想弥补以前的遗憾”
红鼻猫无奈道:“遗憾终究都是遗憾,是永远都弥补不了的”
湫坚决反驳:”不,可以,哪怕一天也行“
他一挥袖袍,烛火熄灭,整个如升楼陷入黑暗。
红鼻猫叹息了一声,抬脚,轻跺了三下地面。
烛火点燃,一个个红纸灯笼冒着红光,如升楼再次恢复光采。
湫消失在原地,不知所踪。
通天阁。
层层楼阁,呈环绕型向上蔓延,每一层楼阁都排满密密麻麻的水晶球,每一枚水晶球里都静躺着一条小鱼,它们闭着眼睛,沉沉睡着。
咚咚咚,踩着楼梯的脚步声响起,似乎很缓慢,又似乎很迅速。
一个红色锦衣,佩戴鲜红高帽的人熟门熟路地在一枚水晶球面前停下。
他严肃的脸庞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柔,注视球内沉睡的小鱼,轻声唤:“椿,一百年多前,我帮助你完成了你的心愿,现在,你回来了,是该完成我的心愿啦”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灵魂珠,眼神怜爱,语气坚定道:“这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让你从我身边溜走”。
黑毛红鼻猫全身毛发竖起,吃了一惊,尖叫道:“什么,你要辞去灵婆之位”。
湫面无表情,轻点颔首。
红鼻猫冷静下来,逼问道:“为什么“不等对方回答,抢先说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湫,万物皆有定数,她以前属于吾族,可现在她不是了,她是个人类,前世是人类,投胎转世后,依旧还是人类,你们是注定无缘的”
湫像是被触动了心中软肋,身体一颤,嘴唇颤抖,厉声道:”不,她原本就是属于这里,她一直就是属于这里的,全是那条大鱼的错,都是它的错,我现在是要纠正这个错误,让她重新回来”。
红鼻猫提醒道:”事实已经发生了,回不来的”
湫厉声喝道:”回得来,一定回的来”。
他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涨红,全身都在猛烈地颤栗。
红鼻猫似乎想到了什么,失声道:”你不会是想”
湫接口道:”不错”
红鼻猫沉下脸,呵斥道:“难道你忘了当年的誓言吗,你是怎么答应前任灵婆大人的”
湫面不改色:“我没忘,但是,你也别忘了,我之所以会成为灵婆也是因为椿“
这句话一落下,像是一道闪电击在了红鼻猫身上。
它呆若木鸡,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现任灵婆,良久,苦笑地摇了摇头,万般无奈地叹道:”当年灵婆大人卸任时的几句话,如今竟一语成箴“
红鼻猫洒然说道:”罢了,罢了,是该我老猫子接任啦”。
湫愣住了,盯着红鼻猫,不解其意。
红鼻猫没好气道:”别这样看着我,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早在一百年多年前,前任灵婆大人就已经跟我讲明,我欠他一个人情,今日是到该还清的时候啦”。
红鼻猫瞅着目瞪口呆的湫,埋怨地催促道:”发什么愣了,快点吧“
湫没有回过神来,所有的一切都机械般地照着红鼻猫的指令去做。
自己将体内的全部神力尽数灌注进红鼻猫体内。
霎那间,红鼻猫变成猫脸人身的模样,披着红色锦衣,戴着鲜红高帽,伸出猩红手指在湫的额头上指指点点,从其额头抽出一小撮火焰,屈指一弹,火焰飘掠进水晶球,钻进了小鱼的身体。
湫晃了晃身体,视线模糊,好一会儿,面前的影像渐渐清晰,神力被剥去,灵魂之力被抽取,他已经虚脱到了极点,依旧强打精神,对着红鼻猫感激道:“谢谢”
红鼻猫面无表情,淡淡道:“我也只是个生意人,要谢你就谢前任灵婆吧”
一年后。
在这片非人非神,隶属于其他人的地方,有两个婴儿哇哇坠地,同时诞生,两家互为邻友,并且是结下娃娃亲的至交好友。
十六年后。
两个少男少女在草原上欢快奔跑。
红衣白发的少年在后面欢快地追着赶:“椿,我今天一定能抓你”
前面的少女咯咯笑着,挑衅道:”来啊,来啊“
少女突然跳上竹筏,捡起竹竿,往外一撑,竹筏徐徐游离。
少年得意地笑道:“不要跑”一个纵身,腾身而起,稳稳地落在竹筏上,。
竹筏突然受力,往下一压,湖水浸漫上来,很快又上升,恢复原状。
少年少女对视一眼,咯咯笑了起来。
竹筏顺流而下,缓缓游淌。
岸边,一个妇人将编织好的绣带撒落在湖面上,顿时,澄净的水面变的五彩斑斓。
椿由衷地感慨道:“这个季节,人间的星空真美啊”。
湫瞧着身下绚烂多彩的水面,配合性地哇了一声“是挺美的”
忽然,一道纯洁干净的声音从高空传来。
“成年礼快开始了,你们快点”
椿抬头仰望。
肩披绿色绣带,鬓边垂落黑色直发的男子,盘腿坐在白鹤背上,略作停留。
椿轻声应道:“知道了,谢谢松子哥”。
几十层高,规模庞大的环形土楼,土楼天井处,手持权杖,戴着古怪面具的祭司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念念有词。
一位胡须白如霜雪,戴着高角帽子的老人,张开手臂,高声念道:“明明上天,临照下土,神之听之,介尔景福,你们将去人间巡游七日,观察我们掌管的自然规律,绝不能与人类有任何接触,天规在上,永不可违”
话音刚落,天井处的祭司袖袍鼓胀,张开双臂,望向高空,大喝道:“海天之门,开”
龙吟声起,一条水龙从井口呼啸出来,飞向高空,腾挪扭转,绕着土楼飞了一圈。
站在土楼边缘的孩子们兴奋地伸出手,嘻嘻笑笑地抓捏着从面前奔腾而过的水龙。
水龙再次一声咆哮,飞向高空,钻进云层,消失不见,
水龙消失的地方,一个庞大到足以囊括整个土楼的漩涡从天而降。
湫和椿在各自父母的淳淳嘱托下,走到土楼边缘,两人对视相望。
椿突然调皮笑道:“你能追得上我吗?”化身红色大鱼,跳进漩涡。
湫不甘示弱:“追你,还不是小菜一碟”
纵身一跃,由人蜕变成一条鲜红色大鱼,钻进了漩涡。
漩涡缓缓上升,消失在空中。
一群红色大鱼出现在海面上。
正值日落时分,金黄色的夕阳照在海面上,海浪起伏,像是铺了一层碎金。
海岸边。
一个小女孩指着远处的大海,兴奋地对旁边的少年说道:“哥哥,快看,那些红色的海豚又来啦,每年它们都来”
留着短辫子,额头有着一块红色疤痕的少年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提议道:“来,给它们打个招呼”
兄妹俩心有灵犀般同时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道:“喂,你们又来啦”
椿转过脑袋,遥望着岸上的人,眼中闪烁着光芒。
湫看了眼椿,目光眺望向岸边的两人,若有所思。
湫和椿一起在人间游历,遇到过巨大的帆船,看见过星空一样的灯火,还看见人们在许许多多的纸船上点着蜡烛。
第六天,椿和湫随着漂浮的河灯,顺着一条瀑布,重回大海。
夜黑的可怕,大海像入睡前的小孩子,闹着脾气,一层层的海浪掀起。
椿突然钻进了渔网中,身体不断挣扎,并发出鱼类特有的呼救声:“湫救我,救我”
湫急切地安慰道:“椿别慌,我来救你”
岸边。
一处渔民屋,亮起灯火。
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少年,提着煤油灯,疑惑地自语道:“在哪里啊?”
小女孩稚嫩的嗓音回答:“好像是在漩涡那边”。
少年跑到海岸边,定睛一看:“海豚”
小女孩道:“是红色的那条,它被网住了“
少年道:”帮哥哥把短刀拿来,我去救它“
小女孩担心道:”下面有漩涡“
少年道:”没事,哥哥会小心的“听着海里的鱼叫声,少年催促道:”快去啊“
小女孩转身,小跑向木屋。
少年放下煤油灯,脱去蓑衣,扔掉斗笠,接过妹妹手中的短刀,嘴咬着刀背,一个腾身,跳进海里。
小女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哥哥,小心“
少年口衔短刀,迎着波澜不休的海浪朝着海豚呼救的方向游去。
当他赶到那里时,只剩下一片破损的渔网,红色的鲜血缠绕着渔网的断裂处,很快,便被海浪冲散,同带着咸味的蓝色海水混为一体。
两条红色大鱼在海中飞快游曳,时不时有猩红的鲜血从为首的一头大鱼嘴里流溢出来。
椿担忧地问道:“湫,你要紧吗?咱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吧”
湫速度不减,毫不犹豫地说道:”不行,我们必须赶到第一天来的地方,不然回不去“
椿心疼道:”可是你嘴里的伤“
湫笑了笑,大大咧咧道:”死不了“
椿看着前方不停摆尾摇曳的大鱼湫,想起他刚才用牙齿硬生生地将捆缚着自己的渔网,一根根地咬断,心底升起一股暖意,一丝鲜血从前方飘淌到了椿鼻尖,带着血腥味。
椿的眼中不禁淌出泪水。
成人礼过后。
湫带着椿来到一处悬崖边。
湫遥望着远处波澜起伏的群山,眼前,渐渐浮现出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以前,有个少年,独自站在自己现在所站的位置,对着群山怒吼:“你以为你接受的是谁的爱,是一个天神的爱,他背叛所有的神灵去爱你,为你忍受一切痛苦,带给你欢乐“
湫低着头,嘴角上扯,低低地苦笑一声。
椿见状,纳闷道:”你在笑什么呢
湫抬头看着她,看着眼前面容清秀,齐耳短发,红色服饰的少女,温柔地笑道:”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少女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你才多大啊,就有很久以前的事啦“
湫一愣,笑了笑,尴尬不语。
夏夜。
一堆篝火旁,白发红衣的少年正用树枝插着番薯就着火烘烤。
黑发红装的少女头枕着树干,躺在他身旁,身下是草地,软软的,很舒服。
湫扭头问道:”你在想什么“
椿遥望漫天星河,感慨道:”好多星星“
湫顺着她的言语,抬头望向高空。
椿轻轻说道:“每次抬头看天空,我都感觉到一种召唤“
湫接话道:“人要是死了,就看不见这么美的天空了”。
他看向椿,问道:“你相信有永恒的爱吗?就像星星一样”
火光照在女孩的脸上,映衬着她如黑曜石般透亮澄净的双眼熠熠生辉。
椿坦然道:”相信“
说完这句话,她闭起双眼,再次睁开眼时,一张清秀少年的脸旁凑到自己跟前,近在咫尺。
少女的脸立马刷的通红。
湫盯着少女熠熠生辉的眼睛,鼓起了前世和今生的勇气,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椿,我喜欢你”。
少女的脸通红的似乎要喷血,扭过头,不敢看他。
过了一会儿,湫翻了一个身,坐在一边,无限悲哀,万念俱灰的苦笑道:“或许,我只配像哥哥一样对你好”
他低着头,闭着眼睛,浑身颤栗。
“不”清脆的声音响起:”我也喜欢你“
湫猛地睁开眼,如获大赦般地望着椿,眼中闪烁着绝处逢生般的欢呼雀跃,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椿瞧着他的囧样,扑哧一声,笑了,鼻子抽动,嗔怨道:”番薯都烤焦了“
少年立时顿悟,连忙挑起烘烤中的树枝,将番薯取出,认真仔细地剥去外皮,笑着递给椿。
椿大大方方地接过番薯,对着番薯吹了几口气,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湫双腿卷曲,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歪着头,注视着椿,满脸柔情地说道:”我喜欢你吃东西的样子,你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看”
他顿了顿,望向火堆:“你什么样子我都见过,你任性的时候,生气的时候,伤心的时候,最尴尬的时候,都很好看啊”
椿伸手将鬓边的一撮头发捋到耳后,扭头望向他,甜甜一笑道:”那我现在的样子呢?”
这么一问,湫怔住了,面前的少女眯着眼,细细的眉毛弯曲,火光在她脸上跳动,像是涂了一层金色光辉。
少年身体不受控制,忍不住地扑上少女,万分肯定地说道:“最好看”
被扑到在地的少女咯咯娇笑着。
那笑声,夹杂着欢乐,兴奋,还有一丝丝的娇羞。
繁星满天,篝火默默地燃烧。
如升楼,楼阁外。
猫脸人身的黑毛红鼻猫,红色锦袍,红色高帽,一身灵婆固有的装扮。
他遥望向下方,看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少男少女,嘴角扬起了一抹弧度,转身,慢慢走进楼阁,口中缓缓说道:”你遇见了一个人,犯了一个错,你拼命地想去弥补,想去还清,到最后才发现,是可以还还清的,犯下的错,也是可以弥补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悠悠的嘎吱声,红漆大门缓缓闭合,最后一句话飘荡出来:”灵婆大人,我欠你的也都还清了”
幽幽的一句话,飘掠在空中,像幽灵般慢慢飘荡,似乎要传递到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