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至关紧要的,也是往往为人们所熟视无睹甚或不意识的,就是在这些作为结果的无数“虚构”的哈耶克理论的背后,各种借“哈耶克理论”为名的理论主张实际上正在为各自知识的“真理性”或“正当性”展开话语争夺,甚至在更为深刻的层面上展开着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论争。此处不争的是,要害并不在于不同论式中的“哈耶克理论”之间的差异,而是隐含于各种论式背后的不同的意识形态担当以及由此而采取的不同的理论解释框架之间的较量。显而易见,就揭示各种“哈耶克理论”论式背后的不同意识形态担当和相应的不同理论解释框架以及它们之间展开的话语争夺而言,对它们进行详尽的知识爬梳和知识社会学分析无疑会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然而这并不是本文的研究目的,本文的旨趣毋宁在于对各种有关哈耶克的“同质性”论式进行解构,而采取的方式则是直接对哈耶克社会理论的建构过程以及构成此一过程的核心概念进行梳理和探究,因为通过对哈耶克理论的演化过程本身的揭示,可以映照出各种“宣称的”哈耶克理论在公共话语建构中的“策略性”或“工具性”。
当然,我们必须承认,致使中国论者采用意识形态方式处理哈耶克自由主义的一个重要原因,实是与哈耶克本人所具有的两重知识性格有着紧密的关系:一方面,哈耶克是20世纪最为重要且最具原创力的社会理论家之一;而另一方面,他则是20世纪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最为重要的扞卫者之一,是各种形式的集体主义的坚定批判者和古典自由主义的弘扬者。显而易见,这构成了哈耶克自由主义中意识形态的封闭性与其学术研究的开放性之间的高度紧张。
长期以来,这种紧张因其意识形态的封闭性而对人们确切认识哈耶克自由主义在认识人类社会秩序这个层面上的贡献构成了一种严重的障碍,因为它不仅严重阻碍了那些持非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论者以知识的方式去理解哈耶克自由主义在知识上的贡献,实际上还在更大的程度上构成了那些自视为“自由主义者”的论者沉湎于意识形态脉络下的问题论辩而无视哈耶克自由主义之知识洞见的当然理由。需要强调指出的是,我并不主张社会理论应当或可能与个人所担当的意识形态截然不涉,而毋宁在于指出我们不应当把哈耶克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封闭性视作我们无视其社会理论之重大意义或其间的问题的理由。当然,我在这8年中所做的努力,并不旨在直接对哈耶克意识形态的封闭性与其学术研究的开放性之间的紧张关系进行分析,而是旨在对哈耶克自由主义及其建构过程中的各种问题进行厘定和分析。
更为重要的是,我对哈耶克自由主义的研究,除了与上述中国学术界中所流行的“意识形态”解读方式以及我对它的认识有着紧密的关系以外,还直接与我个人长期以来一直关注的一个基本问题紧密相关,即人类社会秩序的型构及其正当性问题。显而易见,对这个基本问题的关注,不仅要求我们对此前的西方论者(包括哈耶克)就这个问题所做的知识贡献进行研究和分析,而且也要求我们对这些知识系统在传播过程中的变异结构进行探究和反思。我经由长期的研究后大体上认为,知识不仅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以及在人与人的日常生活中具有某种支配性的力量,而且在特定的情势中还会具有一种赋予它所解释、认识甚或描述的对象以某种正当性的力量,而不论这种力量是扭曲性质的,还是固化性质的。这意味着,那些所谓“正当的”社会秩序及其制度,其本身也许并不具有比其他社会秩序及其制度更正当的品格,而有可能是透过权力或经济力量的运作,更是通过我们不断运用知识对之进行诠释而获致这种正当性的。据此我认为,那些解释、认识甚或描述人类社会秩序及其制度的社会科学知识,在一定条件下会演化出极其强大的“正当性赋予”力量。当然,知识据以获得“正当性赋予”力量的前提条件乃是知识本身所具有的批判力量的丢失。
当我们从中国的角度来审视这个问题时,我们便会发现,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应和着进步发展政策的意识形态化,中国社会科学也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发展。但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种发展所具有的最为重要的特征之一便是社会科学知识为某种社会秩序及其制度类型添赋“正当性”意义之进程的日益加速。从较深的层面来看,这种进程的加速实是与中国论者为了建构中国社会科学而引进西方各种流行理论的知识运动同时展开的,甚或构成了这一“知识引进运动”的一部分:它不仅表现为中国社会科学是西方各种流行理论的追随者,而且还更意味着西方各种流行理论有关人类社会秩序及其制度的图景在中国学术场域中的正当性。正是在这个追随西方理论的过程中,有关人类社会秩序及其制度的知识丢失了我所谓的知识所具有的批判力量,并且演化出了那种“正当性赋予”力量。尤其重要的是,中国社会科学还因为自主性的缺失而对经济、政治和社会等领域的依附,配合着对这些领域中的资源的分配或争夺,更是强化了中国社会科学知识赋予某种社会秩序及其制度类型以“正当性”的力量。
显而易见,正是在这样一种通过“知识引进运动”而“建构”中国社会科学的过程中,隐含于这些知识背后的各种有关人类社会秩序及其制度的西方理论,尤其是占据支配地位的自由主义理论,经由“建构者”的我们,不仅为中国社会科学知识的生产和再生产,而且也为我们认识和选择某种社会秩序及其制度类型设定了相应的规定性。对知识生产过程与知识“正当性”力量间关系的这种认识,归根到底,具有这样一种底蕴,即我们不仅是中国社会科学的建构者,而且也是这种知识的被建构者。建构者与被建构者在我们身上的这种同一性,在很大程度上确定了我们在形成人类社会秩序及其制度之图景方面的“路径依赖”品格。因此,我们可以说,这种社会科学知识绝不像客观实证主义所宣称的那样只是反映的或描述性的,也不只是技术管制性的,而更是建构性的和固化性的——这种知识通过各种制度化安排而渗透和嵌入了各种管制技术和人的身体之中,并成为我们型塑和建构人类社会秩序及其制度的当然理想图景,而由此形成的社会秩序及其制度则反过来又不断强化着它所依凭的那种知识。
我认为,在中国社会科学的上述发展过程中,最应当引起我们重视的是知识界对上述“建构者/被建构者”的关系所表现出来的集体性不意识,亦即我所谓的对西方各种流行理论的“前反思性接受”取向——它渗透在当下中国社会科学场域中以各种名目展开和固化的意识形态实践活动之中,嵌入在中国社会科学对社会秩序及其制度所做的各种正当性论述之中,更是在很大程度上型构着评价中国社会秩序及其制度的理想图景。毋庸置疑,通过揭示“建构者/被建构者”的同一性而获得的对这种“前反思性接受”取向本身的洞识,至少开放出了这样几个值得我们严肃思考的问题:为什么中国社会科学发展过程中会存在这种“前反思性接受”的取向?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与这种取向之间究竟具有何种经验相关性?更为重要的是,中国社会科学在这种取向下所生产和再生产的知识是否能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我们生活于其间的真实的社会秩序及其制度?显而易见,只要我们试图从“前反思性”转向“反思性”的立场,亦即努力使知识重新获致它本应具有的那种批判性力量,那么一方面我们就必须对与上述问题紧密相关的中国知识生产制度及其赖以为凭的结构进行检视,而另一方面我们又必须对西方论者就何种人类社会秩序及其制度更可欲这样的问题所提出的一些主要的理论解释进行详尽的研究和分析,最终在此基础上形成我们自己有关人类社会秩序及其制度的社会理论。
正是出于对上述种种问题的思考,我于是在8年前开始决定从西方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理论当中选择自己的研究对象。当然,我最后选择了哈耶克的自由主义作为自己第一个研究的对象。仅就我为什么选择哈耶克的理论而没有选择其他论者的理论而言,原因确实太过复杂,以至于很难在这里详尽讨论。
但是,简单来说,最重要的原因有二:一是哈耶克自由主义的渊源极其深厚,因为它源出于伟大的苏格兰道德哲学(尤其是休谟的哲学)传统,而且是20世纪西方论者以古典自由主义方式阐释人类社会秩序(亦即他所谓的“自生自发秩序”)的理论当中最为重要的理论,更与社群主义、功利主义和保守主义等理论有着繁复的论辩关系;二是中国论者对哈耶克自由主义的不了解程度远远超出了对他理论的信奉程度。正是根据这一选择,我完成了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一篇又一篇的作业,而结果便是这部论文集。
本论文集从结构安排上讲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集中了我所撰写的四篇有关哈耶克社会理论的专论,它们包括《哈耶克社会理论的研究》、《知与无知的知识观——哈耶克社会理论的再研究》、《哈耶克方法论个人主义的研究》以及《“社会正义”的拟人化谬误及其危害——哈耶克正义理论的研究》;而我在其间主要从哈耶克的知识论、社会理论和正义理论这几个角度出发详尽探究了哈耶克的观点。第二部分的“附录”则收录了我为了阐明与研究哈耶克社会理论有关的若干问题而撰写的一篇评论文字(即《关于哈耶克理论脉络的若干评注》)以及我所翻译的一篇由StephenKresge为《哈耶克论哈耶克》撰写的导论:
《哈耶克与他的世纪》,希望这篇有关哈耶克思想评传的精彩文字能够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哈耶克的社会理论和自由主义思想。在第三部分中,我还根据自己的阅读范围编辑了一份或许对读者有所助益的参考文献:一是哈耶克主要英文论着及中译本的文献目录;二是有关西方论者研究哈耶克自由主义的二手英文参考文献。
一如前述,这部论文集主要是我在近些年中做的一些作业,而我之所以把它们称作“作业”,主要是为了表达这样两个意思:第一,研究哈耶克社会理论和自由主义理论并不是我研究的目的,而毋宁是我为了对哈耶克这一脉理论中所存在的一些基本问题或开放出来的问题进行检讨和批判而做的前提性准备工作;或者说,我研究哈耶克社会理论和自由主义实是为了更妥切地认识和理解人类社会秩序及其制度。第二,哈耶克的社会理论只是西方论者认识和解释人类社会秩序理论脉络中的一个重要脉络而已,而这在根本上意味着我的作业尚未完成;因此,我还必须继续对其他阐释和认识人类社会秩序及其制度的重要理论脉络进行研究和分析。实际上,上述两个方向的研究正是我目前开始做的具体研究工作,相信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便能以学术论着的形式与读者见面。
拉丁格言曰:“它受到赞扬并饥寒而死”(laudatur et alget),然而我却对这种“饥寒”心往不已,并视这种“饥寒”为自己的生命品格之所在。
2003年1月31日
除夕深夜于北京北郊未名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