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 chère,这个世上有些人专职监管别人,让人们头脑里空虚无物,口袋里空空如也。由消防队长转行干这差事没费多大劲。我干上了监管这个新行当了。开始的时候我的整个儿工作就是接受人家的‘谢忱’……最初我很喜欢这差事……在我们这个务实的时代,像表示谢意这样的情感,可能只有石头才不动心了。这种情感应该大力提倡大加鼓励……可是久而久之我却大失所望。人们完全变坏了……他们用一八八九年的息票息票(利息券)指有价证券可获取利息或进款的可剪下的副券,在当时与钞票通用或抵作钞票。本文写于1884年,而这里说“用1889年的息票”,意为提前使用,作者以此作为事例说明“人心变坏”。来表示谢意,甚至还用假息票!不仅如此,尽管他们嘴上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话,可他们的眼里却看不出有什么高兴的情意……简直庸俗不堪!后来我改行当上了教师,这也没费什么周折。我当教师的最初日子甚为走运,甚至连校长都有好几次和我握手哩。他非常欣赏我那张傻呵呵的脸蛋儿。可是,好景不长,呜呼哀哉!有一回我在《欧洲通报》据原版编者注,《欧洲通报》是当时俄国的一份月刊,有自由派的思想倾向。上读到一篇文章,其中谈到砍伐森林的危害,我当时感到自己的良心受到折磨,像被什么东西噬咬一样。老实说,我早先就舍不得用我们可爱的翠绿的白桦树,来达到像教育儿童这样低劣鄙俗的目的。
“我向校长表示自己的疑虑,可我那傻里傻气的面部表情被看成是装出来的。那我只好一走了之!后来我当上了医生。开始时还算顺顺当当。您是知道的,当时还流行什么白喉啦,伤寒啦……尽管我既没有增加也没有降低死亡率,但我还是得到重用,为了提拔我,把我任命为莫斯科儿童收容所的医生。在那儿,除了要我开处方、查病房以外,还要我行请安礼,行屈膝礼,要我在出车的时候庄重地站在马车后面的脚蹬上。主任医师索洛维约夫——就是当年在奥德萨举行的一次代表大会上感到自己飘飘欲仙的那位,他甚至要我为他抬轿子拍马屁。当时我就对他说,在医学系上学时我没有学过这一套,于是我被扣上思想自由化、品行不端、目无尊长、六亲不认等帽子……
“干医生这一行我是不行了,于是改行经商。我开了一家面包铺,烤起面包来了。可是,ma chère,这世上就有这么多虫子,简直可怕极了!不管你掰开哪个面包,里面准有虫子,不是蟑螂,就是蛆虫。”
“哎呀,你胡说八道也该够了!”美人鱼忍无可忍,大声喊了起来,“是哪个鬼叫您这样一个傻瓜去当消防队长和烤面包师的?难道您,您这个畜生,在人世间就不能找个更文雅更体面的事干干吗?难道人世间就没有各种各样的学问,没有文学吗?”
“您知道吗,我很想进大学学习。可有个征收消费税的官员对我说:大学里总是乱哄哄的……我也当过文学工作者……我是鬼使神差才去搞什么文学创作的!我的写作不错,甚至很有前途。可是,ma chère,牢房里是这样冷,有那么多臭虫,甚至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空气中弥漫着臭虫气味。我就这样以文学创作结束了自己的生涯……死在了医院里……文学基金会用自己的钱把我埋了。在我的葬礼上那些采访记者喝了十卢布的烧酒。我亲爱的!不要再打发我到人间去了。请您相信,我受不了那份洋罪!”
“这太可怕了!我可怜您,可是您往河水里瞧一瞧自己那副模样!您的脸变得比过去更傻样了!不行,您还得去!学几门学问,学一点艺术……再周游一些地方,这样就行了!您不想这样吗?那好,那您就离开我,就照那位法学家劝您的那样去干吧!”
林妖开始央求她,向她央告……为了免除这不愉快的远行,他什么话没有说到啊!他说,他没有身份证,他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还说,要是按现在的路线走,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旅行,都是非常困难的。不管他怎么说,说破了嘴也没用……美人鱼坚持自己的主张。不得已,林妖再次来到人们中间。他现在仍在供职,不过已经升到了五品文官的地位。可是他的面部表情依然故我——依然是一副傻里傻气的样子。
告别
在告别日那天,根据基督教的惯例和个人的好恶,我向下列人士告别……
我向一头趾高气扬的猪告别,因为它……身上长有旋毛虫。
我向所有仍活着的,但挤人、压人和摧残人的……东西告别。这些东西是:窄小的靴子、紧身的胸罩、袜带,等等。
我向药剂师告别,因为他们配制的是红墨水。
我向贿赂告别,因为现在官员们都收受贿赂。
我向桦树条粥桦树条粥是一种体罚,受罚人赤身裸体被人用桦树条抽打,相当于“挨板子”。和古代语言古代语言通常指古希腊语、拉丁语等,又称为“古典语言”。告别,因为它们供青年人吃,供老年人乐,而不是相反。
我向《呼声》报告别,因为它被关闭了。
我向五品文官告别,因为他们喜欢美食。
我向庄稼人告别,因为他们是些食不知味的美食家。
我向一卢布纸币告别……顺便说说,某宗教事务所的秘书,手上拿着刚弄到的卢布,对助祭说:“有这么回事,助祭神父,你帮我合计合计!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性格!哪怕就拿这个卢布做个例子吧……它是什么东西?要知道它在掉价,低三下四,受人白眼,被人涂得比黑炭还黑,失去了一切良好声誉,可是我爱它!我喜欢它,尽管它有许多缺点。我向它告别……没有什么关系,老兄,谁拿我的善良性格都没有办法!”我本人也是如此……
我向文学家们告别,因为至今他们还存在。
我向自己告别,因为我不是世袭贵族,我也没有典当我祖辈的产业。
我向奥克列耶茨先生告别,因为他的《光线》指当时的《光线报》。并不像所需的那样柔和。
我向阿·苏沃林先生、各个行星、彗星、班级女训导员、她告别,最后,向句点告别,正是这个句点让我停下来免得没完没了地告别。
一位记者的梦
兹恳求阁下于今日参加法国侨民协会举办的化装舞会。除您以外,无他人可去。请写一报道,尽量详细。如因故不能赴会,请即告之,以便另派他人。今附上入场券一张。您的×××(主编的签名)。
另:舞会上将有彩票出售并当场开彩。中彩者可得法兰西共和国总统赠送的花瓶。祝您中彩!
记者彼得·谢苗内奇读完便笺后便躺到了长沙发上,点上了一支香烟,然后心满意足地摸摸自己的胸口和肚子(他刚吃饱饭)。
“祝您中彩!”他模仿主编的话,“可我拿什么钱去买彩票呢?恐怕他不会给报销这笔花费。畜-生!像普柳什金此姓氏借自果戈理的《死魂灵》中以吝啬着称的地主普柳什金的姓。一样死抠门。他最好学学人家外国的编辑部……人家那里可重视人才哩。比方说,你,斯坦利斯坦利是作者虚拟的某西方记者的姓名。下面的约翰·布尔也是如此,去采访利文斯顿利文斯顿(1813-1873),本是苏格兰着名牧师,非洲的旅游家和探险家。此处泛指一般的名人。很好。带上几千英镑!你,约翰·布尔,去采访然涅塔岛。很好,带上一万英镑!你去采访法国侨民协会的化装舞会。很好。带上……五万左右……在人家国外就是这样!可他只给我一张入场券。事后他才按每行字付五戈比给我稿酬,而且还得斟酌斟酌……简直是头畜生!”
彼得·谢苗内奇闭上眼睛,陷入沉思。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层出不穷。但很快所有这些想法都蒙上一层赏心悦目的粉红色迷雾。一种半透明的、好闻的果露从所有的墙缝里、窟窿里、窗口里慢慢流淌出来,流向四面八方……天花板开始一块块地往下掉……一个个小人,一匹匹长着鸭子头的小马奔跑起来。一种不知名的大鸟拍打起它那巨大而柔软的翅膀,河水也在奔腾起来……一个身材矮小的排字工走了过来,他拿着几个大号铅字,面带笑容……所有的东西都沉没在他的笑容中,而且……原来彼得·谢苗内奇开始做梦了。他梦见自己身穿礼服,戴着白手套走出门去。在门外,印有编辑部徽记的马车早已在等候他。
穿着制服的仆役从马车后座镫上跳下来,扶着他上了车,让他坐好,就像伺候贵族小姐一样。
大约过了一分钟,马车停在了贵族俱乐部的大门前。他皱着眉头,脱下大衣交给侍者,然后端起架子,顺着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楼道走上楼去。楼上摆放着热带植物、从法国尼斯城运来的花卉、价值上千元的各种服饰。
“记者……”在数以千计的来宾中低声传开了,“他就是……”
一个挂着勋章满脸焦急的小老头儿快步走到他面前。
“对不起,有失远迎!”他对彼得·谢苗内奇说,“十分抱歉,请,请!”
整个大厅都跟着他说:
“十分抱歉,请,请!”
“哎呀呀,瞧您说的,您让我怪不好意思的,真的……”记者说。
突然间,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他开始用法语叽里呱啦地说起话来。过去他只会说merci一个词,可现在——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彼得·谢苗内奇接过一枝鲜花,马上甩出一百卢布。正好在这个时候有人送来主编的一封电报,电文是:“如您中彩并赢得法兰西共和国总统所赠之礼品,请写下自己的印象。千字内回电费已付。请勿吝惜钱。”他走到售彩票处买起彩票来了。他买了一张又一张……买了十张……接着一百张,最后共买了一千张彩票。他终于中彩了:得了个塞夫勒塞夫勒是法国城市,位于巴黎西南,以产瓷器着名。的花瓶。他双手抱着花瓶,急匆匆往前走。
一位长着浓密亚麻色头发和蓝眼睛的女士朝他迎面走来。她的服饰极其华丽,无可挑剔。她身后跟着一大群人。
“这是什么人?”记者问。
“她是着名的法国女人,是从尼斯城请来的,她同那些花卉一道来的。”
彼得·谢苗内奇走到她跟前,做了自我介绍。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就挽起了她的胳臂,走呀,走呀,走个不停……他有太多的话要说,要问这个法国女人,要打听的东西太多了……何况她又是如此楚楚动人!
“现在她原文中用人称代词она,此处既可指“花瓶”(阴性名词ваза,用“它”代之),又可能指“法国女人”(француженка,用“她”代之)。但这里(照顾到上下文)的“她”可能有双重意义。属于我了!”他心里琢磨着,“这个花瓶我摆在房间的什么地方好呢?”
他一边想,一边欣赏那法国女人。他的房间很小,可是花瓶却不断在变大,变大,大到连房间里也容不下了。急得他真想大哭一场。
“啊呀-哎呀呀……原来您喜欢的是花瓶,爱花瓶胜过爱我,是不是?”这个法国女人突然无缘无故地这么说,接着猛击一掌打在花瓶上!
这件贵重的瓷器啪的一声破了,裂成碎片,碎片溅得满地都是。法国女人放声大笑起来,然后倏地一下钻进了雾中。所有的办报人员站在一旁哈哈大笑……彼得·谢苗内奇气愤极了,嘴里冒着白沫,追逐着那些办报人员。接着他又出现在大剧院里,但突然间他从第六排的座位上一头栽倒下来。
彼得·谢苗内奇张开眼睛,看见自己躺在地板上,紧靠在沙发旁边。他感到他的后背和胳膊肘被摔痛了。
“谢天谢地,并没有什么法国女人!”他心想,揉了揉眼睛,“这么说花瓶还完好无损。幸好我没有结婚生孩子,不然孩子们一淘气说不定会把花瓶给摔了。”
他再一次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结果连花瓶也见不着了。
“原来这全是梦,”他心想,“可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舞会早就开始了,该动身了……管它,我再躺一会儿,然后就出发!”
他又躺了一会儿,伸了个懒腰……然后又睡着了——就这样,法国侨民协会的舞会,他没有去成。
“喂,怎么样啦?”第二天主编问他,“参加舞会了吗?还满意吧?”
“凑合……平淡无味……”彼得·谢苗内奇说,做出一副不值一谈的样子,“单调、枯燥。我写了篇随笔,有二百来行。对于该协会不善于组织大家及时行乐,我不痛不痒地骂了几句。”
他说完这话转身朝着窗外,心里想着他的主编的为人处世:
“一头-畜-生!”
教堂唱诗班的歌手
民事调解员收到彼得堡的一封来信。打从这起就传开了一个消息:地主老爷弗拉基米尔·伊凡内奇伯爵很快就要回叶弗列莫沃村了。他究竟何时回来——那就谁也不清楚了。
“说不定谁说来就来此句意为“不期而至”“突然闯来”,原文是神父引用《圣经》中《帖撒罗尼迦前书》的一句:“(主的日子来到,)好像夜间的贼人一样。”(… яко тать в нощи.)。”库兹玛神父说。库兹玛是本村的牧师,个子矮小,头发灰白,穿着一身浅紫色的道袍,“要是他一来,那村里就会挤得水泄不通,贵族要来,其他上层人物都得来。所有的乡里乡亲都会聚到一起来。那时你就那个……加把劲吧,阿列克谢·阿列克谢伊奇……我一心一意拜托你了!”
“我好说!”阿列克谢·阿列克谢伊奇皱着眉说,“我自己分内的事,我会干好的。只要我的对手在念叶克千尼亚叶克千尼亚(ектень)是东正教的一种祷告仪式的一部分。祷告时除有各种祈祷词外,通常还伴有唱诗班的歌唱。祈祷词时不走腔跑调就行。要是他故意作起对来那可就……”
“好吧,好吧……我会去央求他的,请他给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