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您想得出来,阿盖伊·阿列克谢伊奇!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确实……”医生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格里舒特金每回一喝醉酒总是对所有的人用“你”相称。
“得了,得了,别废话了,医生!穿上衣服就去……哦,想起来了,在《为沙皇献身》这首歌子里怎么唱来着?在爱情的路上我们过了一天又一天,就好比摘了一朵又一朵的鲜花……穿上衣服吧,我的宝贝,还等什么?季莫什卡季莫什卡是季莫菲伊的爱称、小名。医生!快呀快呀!笨驴!”
“请原谅,我不明白您说什么。”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是天文学还是什么啦?穿好衣服,去那盏灯那儿,到时就全明白了。”
“真奇怪!您对这位女士和对我竟然抱有这样一种邪乎想法!”
“别再高谈阔论了!”格里舒特金发起脾气来了,“难道你还有什么犹豫的?这本来就是偷鸡摸狗的事!”
格里舒特金费了好长时间去劝医生,又是生气,又是恳求,甚至跪下来求他,后来终于大声咒骂开了,还向他吐口水,最后一头倒在床铺上。但过了一刻钟他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叫醒了医生。
“您听着!你是坚决拒绝去她那儿了?”他厉声问道。
“啊呀……干吗非我去呢?您这个人太不守本分了,阿盖伊·阿列克谢伊奇!我同您是去验尸的——这太可怕了!”
“既然这样,那就见你的鬼去吧!我去她那儿!我……我不比任何一个法学家差,也不比那些婆婆妈妈的医生差。我这就去!”
他很快穿好衣服,走到门口……
医生满腹疑虑地看了看他,似乎被闹糊涂了。他也赶紧从床上爬起来。
“我想,您这不是在开玩笑吧?”他挡住格里舒特金的路问道。
“我没闲工夫跟你穷聊……让我走!”
“不,我不让您走,阿盖伊·阿列克谢伊奇。躺下睡吧……您喝醉了!”
“你,一个破大夫原文是эскулап(小写),口语词“医生”(带戏谑味),此词大写Эскулап,指古希腊神话中的“神医”“圣医”,治疗百病的“阿斯克勒庇奥斯”,有什么权利不放我走?”
“我有权利有责任保护一个高尚的妇女,阿盖伊·阿列克谢伊奇,冷静一点吧,好好想想,您想干什么呀!您是老人了!您都六十七岁了!”
“我是老人?”格里舒特金抱怨起来,“是哪个混蛋小子说我老了?”
“阿盖伊·阿列克谢伊奇,您酒喝多了,太兴奋了。这可不好!请您不要忘了,您是人,不是畜生!就算是动物也总得要服从本能,可您是自然界的主宰,阿盖伊·阿列克谢伊奇!”
这时,我们的这位自然界的主宰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把手伸进衣袋里。
“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让不让我走?”他突然用一种刺耳的高亢声音大喊,仿佛是在旷野里朝马车夫大声叱骂一样,“混账东西!”
这一声叫喊竟然把他本人也吓了一跳。他离开门口走到窗子边。尽管他喝醉了,但他仍然对自己那刺耳的叫骂声感到羞愧。这大喊声大概惊醒了屋子里所有的人。医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他身边,碰了下他的肩膀。医生两眼含着泪水,面颊火辣辣的……
“阿盖伊·阿列克谢伊奇!”他声音颤抖地说,“许多难听的话您说也说了,骂也骂了,尤其是您竟不顾起码的礼仪道德把我骂作混蛋、坏蛋,那么,您得同意,您和我就再也不能一起住一个房间了。您已经深深地伤害了我……就算我有不对的地方,但是……说句实话,我究竟错在哪里?她是个品格高尚、为人真诚的女士,可是您竟突然产生邪念,竟然如此放肆,放纵自己。很对不起,您我之间的关系从此一刀两断!”
“那好啊!我也用不着像你这样的朋友!”
“我马上就离开,再也不能同您留在一起了,况且……我也希望我们今后不必再见面了!”
“您怎么走?”
“坐自己的马车。”
“那我坐什么走?你这是想干吗?想把卑鄙龌龊的事再干下去?你既然用自己的马车把我带来了,那你就得用你的马车把我带走。”
“我会把您带到您愿去的地方。不过现在就得动身。我太受不了啦,再也不能待在这儿了。”
格里舒特金和斯维斯季茨基一声不响地穿好衣服来到院子里。他们叫醒了米什卡,然后就坐上马车走了……
“无耻之徒……”侦查员一路上不停地嘟嘟哝哝,“要是连良家女子都不能对付,那就待在家里好了,也不要老是往有女人的人家去串门子。”
他这是在责骂自己还是责骂医生——这就不大弄得清楚了。四轮马车停在了他住宅的门前,他跳下车,在快进入大门口时他转身说了一句:
“我不想做你的朋友!”
三天过去了。这一天医生出诊回来,正躺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因为无所事事,他翻开了《医生日历》,翻阅上面列出的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医生的姓名,他极想找出一个响亮好听的姓氏医生的姓氏是斯维斯季茨基(Свистицкий),此词来自普通名词свист,意为“哨声”“口哨声”“呼啸声”“鸣笛声”等。所谓“响亮好听”,是比喻为发出的响声比“哨音”等更大更响。这时他觉得心绪极佳,心平气和,宁静安逸,宛如置身九重天上,而在这蓝蓝的天空中有只云雀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儿。他之所以有如此心境,是因为昨晚他梦见了一场大火,而这梦境意味着吉星高照。正在这个时候,屋外突然响起了雪橇驶近门前的声音,接着门口出现了侦查员格里舒特金。来者是个不速之客。医生坐起身来,望着他,心里有些紧张不安。格里舒特金咳了一声,低着头,慢慢朝沙发走去。
“我是来道歉的,季莫菲伊·瓦西里伊奇,”他开口说,“上回我对您有些不大友好,似乎对您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当然喽,您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态:激动、兴奋,因为那天在那个老混蛋家里确实喝得太多了……请您原谅我……”
医生猛地站了起来,眼里含着泪水,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哎呀呀,那儿啦,瞧您说的!玛丽娅,上茶!”
“不,不喝茶……没有工夫。要是行的话,请吩咐人给我克瓦斯克瓦斯是一种用麦芽或面包屑经过发酵酿制的清凉饮料,比茶带劲。我们喝完克瓦斯就去验尸现场。”
“验什么尸?”
“还是士官生的那具尸体。前儿个我们没有到尸检现场就中途停了。”
格里舒特金和斯维斯季茨基喝完克瓦斯就动身去尸检现场了。
“当然,我要向您道歉,”侦查员在路上说,“当时我发火了,不过您是知道的,我特别气恼,因为您没有让那个检察官……那个大骗子戴上绿——绿——绿帽子。”
在他们经过阿里莫诺沃村时,见到了叶若夫的三套马的车子停在一家小酒馆门前……
“叶若夫在酒馆里!”格里舒特金说,“那是他家的马。我们进去看看……喝点赛尔脱兹矿泉水取名于德国赛尔脱兹(Selters)地区,此地以含碳酐等多种矿物质的泉水着称。顺便还看看里面一个女招待。那个女招待漂亮极了,这娘们儿——啊哟哟!”
他们两人从雪橇上下来,走进小酒馆。叶若夫和丘里潘斯基正坐在那儿,喝着兑有红莓汁的茶。
“你们要去哪儿?打哪儿来?”叶若夫一见到格里舒特金和医生就惊讶地问道。
“还是去尸检现场。可怎么也走不到那个地方。我们像是掉进魔圈里了。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还是去参加庭审,老哥儿!”
“你们怎么老是开庭审案呀?本来你们三天前就去开庭了!”
“见鬼,去是去了……可检察官牙痛了。这几天不知为啥我也心烦意乱的。好了,你们要喝点什么呀?坐下,坐下吧!来早了不如来巧了。喝伏特加还是啤酒?女招待老弟!给我们两样都来些。啊呀呀,好一个女招待!”
“对呀,此乃远近闻名的女招待,”侦查员表示同意,“是个漂亮极了的女招待。这妞儿啊哟哟真迷人哪!”
过了两个钟头,医生的助手米什卡走出酒馆,告诉将军的马车夫,让他把马卸下,带出去遛遛。
“你家老爷吩咐……他们现在坐下来打牌了,要打很久!”米什卡说,摆了下手,“从现在到明儿早晨我们就不离开这儿了。县警察局长也要来!就是说,我们在酒馆里要一直待到后天!”
县警察局长坐着马车赶到了小酒馆。他认出了叶若夫的马以后,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他登上台阶跑进了酒馆……
一个女人的报复
有人使劲地拉了一下门铃,住宅(此处就是所描述的故事发生的地方)的女主人纳杰日达·彼得罗芙娜,霍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去开门。
“可能是丈夫回来了……”她心想。
但是一打开门,她见到的并不是丈夫。她面前站着一位高身材的英俊男子,穿着贵重的熊皮大衣,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他蹙额皱眉,一双困倦的眼睛总是冷漠地、懒散地观望着这大千世界。
“请问有何贵干?”纳杰日达·彼得罗芙娜问。
“我是医生,夫人。有家姓……呃呃呃姓切洛比季耶夫的……请我来这里。你们是姓切洛比季耶夫吗?”
“这儿是切洛比季耶夫家,不过……看在上帝分上,请原谅,医生。我丈夫患龈脓肿,还发烧,前些日子他给您去信,可您一直没来,他等得不耐烦了,所以他就去看牙科医生了。”
“嗯……他去看牙科医生也未尝不可,那就不必费我的事了……”
医生皱起了眉。沉默中过去了一分钟。
“请原谅,医生,我们让您费心了,让您白跑一趟……要是我丈夫知道您会来,请相信,他说什么也不会去找牙医的……很对不起……”
沉默中又过去了一分钟。纳杰日达·彼得罗芙娜挠了挠后脑勺。
“我真不明白,他还在这里等什么?”她心里想,往门口瞟了一眼。
“夫人,请让我走吧!”医生低声说,“别耽搁我。时间就是金钱,您知道……”
“是呀……我,对呀……我可没有耽搁您呀。”
“可是,夫人,我不能现在就走人,因为我还没有拿到我的劳动报酬呢!”
“劳动报酬?啊呀,是啊……”纳杰日达·彼得罗芙娜脸都涨红了,她嗫嚅着说,“您说得对……出诊了要拿出诊费。完全正确……您辛苦了,跑了路……可是,医生……我实在不好意思……我丈夫出门时把我们家的钱全都带在身上……现在家里连一分钱都没有。”
“嗯……奇谈怪论……那该怎么办呢?我可不能等到您丈夫回来呀!您去找一找,兴许会找到一些……说老实话,数额不大……”
“请您相信,确实我丈夫把钱全带走了……我真不好意思……我总不至于为了这区区一个卢布让自己过不去,弄得这么……尴尬吧!”
“你们这些社会公众对医生的劳动总有一种奇怪的看法……真的,奇怪的看法……好像我们医生不是人,我们的劳动不算劳动……要知道我坐车到您这儿,就花去了时间……就付出了劳动……”
“这点我很清楚。不过,请您相信,家里连一个戈比都没有也是常有的事!”
“哎呀,我跟这种事毫无关系。夫人,您简直在……在开玩笑,也太不合情理了……干了活不给人钱……简直就是欺诈……别以为我不会向民事法庭指控你们,您别打这个主意了……哪有这样不讲理的,真的……简直是异想天开,海外奇谈!”
医生收住话头,有些狐疑。他为人类的品行感到羞耻……纳杰日达·彼得罗芙娜刷地满脸通红,全身都哆嗦起来了……
“好吧!”她尖声叫了起来,“您等等……我请人去小店铺,或许那里会借我点钱……马上就付给您。”
纳杰日达·彼得罗芙娜走进客厅,坐下给小店老板写了张字条。医生脱下大衣,也走进客厅,大模大样地坐到了圈椅上。他们两人都坐着,彼此默不作声,等候小店老板的回音。约莫过了五分钟送来了回条。纳杰日达·彼得罗芙娜从便条中取出一卢布钞票,把它塞给医生。医生的眼睛都明亮起来了。
“您开玩笑,夫人,”医生说,把钞票放在桌上,“兴许这一卢布打发我手下人还差不离,可是对我……不行,请原谅!”
“那您要多少?”
“平常我收十卢布出诊费……也许,我收您五卢布就成了,要是您愿意的话。”
“我不愿意!您要让我付五卢布,这办不到!我没有那么多钱给您。”
“您再差人去店铺老板那儿借呀!既然他可以借您一卢布,那为什么他不能借您五卢布呢?那还不是一回事?夫人,我请求您了,不要再耽误我了,我可没有时间了!”
“您听着,医生……如果说您这不是无礼苛求,那至少……也是过于不讲理了!不,您过于放肆了,太不近人情了!您明白吗?您……卑鄙小人!”
纳杰日达·彼得罗芙娜转身朝着窗户,咬住嘴唇,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眼里涌了出来。
“卑鄙!无耻!坏蛋!”她心想,“还是畜生!他竟敢……竟敢这样!他这种人哪能理解我这痛苦的、难堪的处境!好吧,等着瞧吧……你这魔鬼!”
她想了想,转过身朝着医生。这一次她脸上露出了痛苦的、哀求的表情。
“医生!”她用祈求的声调轻轻说,“医生,要是您还有良心,要是您想理解我……那您就不会为了这点钱来折磨我了……即使没有这件事,我受的痛苦和折磨也已经够多的了。”
纳杰日达·彼得罗芙娜用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仿佛在按着弹簧似的:头发一绺绺散落在她的肩膀上……
“因为丈夫的愚蠢才让做妻子的受苦受难……才让做妻子的陷于这困扰人、压抑人的境况,不仅如此,还有那些受过教育的人,竟然肆无忌惮地指责、攻击、羞辱妇女们。我的天哪!这怎么叫人忍受得了!”
“不过,夫人,您要明白,我们这个阶层的人所处的特殊地位就是……”
这时医生不得不中断自己的话。纳杰日达·彼得罗芙娜身子摇晃了一下,倒在了他伸出的两只胳膊上。她失去了知觉……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