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雨下的再大,也洗不掉窦琰身上的血,就像她心中的罪孽,一但粘上,就再也无法摆脱,为了救人而杀人,会得到救赎吗?
她等了一年,终于等到了路神人的到来,将他送进早已步好的天罗地网,和预料中一样,神人试图刻画某种阵法,来净化此处死去的冤魂,让他们得以升天。
但欲要净魂,必先化魂,而神人入寂的那一瞬间,便是他最虚弱的时刻!
只需轻轻一刀,就可以将这个无人可敌的人送进深渊。
为了让南三辨重生,她甚至已经做好了以命换命的觉悟,当周围的怨灵被唤醒,那庞大的树妖伸出它的爪牙时,她并没有听从丈夫的话逃走,而是想要用死亡来稍微缓解一下心中的罪恶感。
但虚弱的神人却并没有允许她的小小的心愿,拖着流血的身子动用术法将窦琰打了出去。
是因为想让自己永远活在罪恶感中吗?
还是说神人其实是想杀自己的,只是虚弱到了连杀自己的力量都没了?
在神人被槐南吞没的最后那一刻,窦琰撞见了神人的眼睛,那眼睛告诉她,都不是。
那眼睛在说,他想死。
临死之际,路神人再次见到了逝去多年的恩师柳三末,在一个平常但又刻骨铭心的日子里,二人就像那时一样,围在篝火旁,火上架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陶壶,外面下着大雨,只不过这次添柴的人变成了他。
吱,水烧开了,柳三末打开盖子,抓起一把细长的毛尖丢了进去,盖上盖子。
这毛尖是山上唯一的那颗茶树上才有的毛尖,据说全天下仅此一颗,乃是先代一位陆姓神人于北国极寒之地移栽过来的,那位陆姓神人也在历代神人中也是有名的,酷爱茶道,除魔卫道之余还编写了一本名为《茶经》的名籍,后世尊其为茶圣。
可那位神人还没喝上这毛尖所泡的香茗,就死在了一场大火中,年四十又一。
“咱们聊聊吧,小路,记得你小时候可是叫嚣着要成为超越历代的最强神人,将所有的恶全部除掉,终结掉神人短命的诅咒,造一个太平无忧的人世。”柳三末笑道。
“但现在我早就忘了老师,你说的对,恶是除不完的,我是最差劲的神人,我什么都做不到,甚至是连和它碰面的勇气都没有。”路神人道。
昔日的豪言壮语如今却成了莫大的讽刺,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就在那个雨夜中死去了。
“小路,”柳三末道,“记得我与你说过,天师之道是无生之道,神人之路是短命之路,历来只有惨死的神人,从未听说有寿终的天师,可就是这样的人生,却依然延绵至今,从未断绝,哪怕明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会死去,我们却依然选择了这条路,你说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被天师轮选中的人,我们生来就是为了这条道。”路神人回答道。
柳三末摇摇头,他突然奋起,紧紧抓住徒弟的双颊,迫使他必须和自己直视,他眼睛中仿佛有狮子在怒吼,“不对!小路,你我都知道这只是糊弄别人的鬼话,你我都清楚,不是天师轮选择了我们,而是我们选择了这条道,是什么让我们明知道结局也要这么做,是什么原因让我们放着长久的幸福不要,而选择这条短暂而又操蛋的人生,小路,回答我!”
沸腾的水顶开盖子,义无反顾的顺着壶面流进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在一瞬间被火光吞噬,只留下短暂的一点声音。
路神人看着老师那熊熊燃烧的目光,这个老男人哪怕死了脾气也没有降下多少,他永远都是一头愤怒的雄狮,不是在撕咬敌人,就是在磨牙的路上。
哪怕是死去的狮子,也依然是狮子,他们的尸体会腐烂,但他们的灵魂却会永垂不朽!
“我想要变强,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那个路神人以为已经死掉的少年又回来了,他带着泪水喊道,“可是老师,我做不到向你一样去面对它,我只会逃跑。”
“胡说,”柳三末温柔的说道,“我的徒儿比任何人都要勇敢,正因为有你这样的徒弟,我才愿意去面对它,才会安心的将未来寄托在你的身上。”
柳三末拿起茶壶,将茶倒进徒弟的杯中,“所谓道,即是在这短暂的人生中我遇见了你,而你,遇见了她,于是,我们有了直面业的勇气,道便因此传递下去。”
“神人!”
薰儿在呼喊他,路神人一惊,胸膛隐隐作痛。
柳三末一笑,他指着路神人的眉心。
“超越历代的神人,可不会就这么结束了啊。”
灵界之中,南三辨感到一阵恶寒,他仿佛路神人身后有无数人在凝视着他,但又根本感知不到其他灵魂的存在,原本应该流淌进他身体的灵力又重新回到了神人体内,甚至连已经吸收的灵力也已经开始在骚乱。
“不,不。”南三辨嘶吼道,他逐渐暗淡起来,而那明亮的灵魂,却正在苏醒。
现实,烈火燎原,至阴的紫火疯狂灼烧着槐南的根叶,薰儿已经成了一个火人,火焰不仅在灼烧着槐南,也在灼烧着她自己的灵魂。
她不停的呼唤着神人,想要唤醒这个不再跳动的躯体。
似乎一切已成定局,人死,不可复生,吧?
咚,咚……
是战鼓的声音,是宛若神明之人回归的号角!
“趴下。”依旧平静略显冷淡的声音,但这一次,好像多了点柔情。
大天造法,皆随我心,天地无极,万法俱破!
念罢,神人执剑一挥,十里长林尽在这一剑之下皆成飞灰。
上千怨灵没了束缚,凝成黑云盘踞上空,这些惨死于槐南之手的人们不得超生,不得解脱,只能成为怨灵,将怨念发泄在路过此地的无辜之人身上。
地上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同时结印做法,四面八方的阴火在薰儿的操控下于大地上勾画出九玄大阵,路神人滴出一点精血,以身为阵眼,天师轮转,四方八面灵力聚拢,一点金粹聚于神人指尖,遥指天上黑云。
“以吾精血,送汝超生,今世罪孽吾代负之,以吾道命,为汝消怨,来生以至莫念今朝。”
只见一道金光射进黑云,如红日初升,那黑云尽化成灵气,随风消散。
但有一道魂灵未能散去,自他与槐南融合之后,就已经失去了被超生的资格,况且,他也不愿超生。
那本来为南三辨准备的残破躯壳动了一下,随后他便向腐朽的落叶一样开始腐化,神人走上前,贴身过去,“说吧。”
“神人,求你,把这玉簪,带,我夫人,她还在等我。”南三辨奋力将手中的簪子举起,神人取过簪子,他高举的手便立刻就腐烂成一堆木屑。
“我答应你,一定会将它带给你南夫人,安息吧。”神人道。
在得到神人的肯定的答复后,南三辨瞪着已经出现裂纹的瞳孔,谁也不知他是在看什么,但想必是想起了什么,这双眼睛最后淌下一滴清泪,永远的闭上了。
“我还,不想死。”南三辨最后说道。
随后他就彻底烂成了一堆木屑。
“我还,不想死。”神人重复道,将簪子递给薰儿,“我们要把这簪子交给南夫人,薰儿。”
薰儿看了一眼玉簪,除了粘上了一点灰尘,其他完好无损,它的主人很爱惜它,在无数的日夜中无论风吹日晒,也没让它受的一点损伤,她郑重的将簪子贴心放好,和神人的手帕放在一处。
“用心炎可是会折寿的。”神人道,言语中竟带着一点心疼。
能够顷刻之间凝汇出这么磅礴的阴火,只有动用心炎这一种可能,而心炎可是薰儿的命关之物,虽然可以瞬间提炼出大量阴火,但用了就再也补不回来了。
心炎散尽之日,佳人命陨之时。
“若没了你,我活的再久又有何意?”薰儿回道,这近乎生死之别的时刻,让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心。
神人看向薰儿,那双勾魂摄魄的翡翠眸子此刻无比清澈,不含一丝杂质,在别人眼里,这双眼睛是妖媚的化身,但当她看向她所爱之人时,却似清水一样。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往日,路神人一直都不敢太久直视这双眸子,而如今,在恩师的点拨下,他终于看清了神人短命的诅咒,领会了道义的真谛。
像老师一样,从薰儿身上获得了名为勇气的礼物。
想通一切后,不觉浑身轻松,连嘴角都开始有了一丝笑意。
“我自十七岁下山以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了,”路神人笑道,他不想人生留下遗憾,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说出来。
薰儿指着永安的天空,不安的催促道:“神人你看,长乐馆定是出大事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神人淡然的看了一眼永安的天空,该来的还是来了,正好,他要跟它好好算算账,老师的仇,是时候让它换清了。
“不是我们,”神人道,“是我,那是我的老熟人了,我们虽只见过一面,但我可是忘不了它,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就在这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薰儿还想要说什么,但神人心意已决,多说无益,她只好轻轻帮路神人弹去灰尘,整好衣衫,“我会一直在这等你,千年万年,你一定要,一定要…”
“嗯,”路神人轻轻在薰儿额上一吻,“自老师去世后,遇见你,是我这半生来最幸运的事,能有你陪伴,是我这短暂的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永远,永远。”
路神人转身,想起南三辨的遗言,苦笑一声,默念真言,施展神行之术,一眨眼消失不见。
孤山有女,倾国倾城,
送君远行,定我今生。
一世之约,一生莫忘,
愿为青松,与君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