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在北京,开政协会时,友梅本约定和国文一起来京丰宾馆,跟我与士光聊天。那天,国文没有来,友梅一人来了,却给我带来一个噩耗:安格尔前天去世!
友梅说我应该给华苓去封唁电。这是当然的。但我当时已经木然,反问他怎么打呢?虽然我有不少外国朋友,可还没有用信函的形式悼唁过任何外国人。这个消息,也太突然。3月,离银川I之前,我还收到华苓的信,给我寄来《纽约时报》和《时代》周刊对我作品的评论,还说,他们夫妇马上就要动身去欧洲旅游。文字中充溢着对我的关心和即将去游玩的欣喜。我还想,保尔这个老孩子还蛮健壮哩!
友梅说,冯牧同志和老李准也在京丰,你可以和他们联名打一封唁电,交给作协外联部代办就行了。我怏怏地点点头。但事后躺在床上,久久不得平静,又翻起来给外联部金坚范同志打电话。我决定自己单独发封唁电。我说“:在我的脑海里,保尔是和美国联系在一起的。美国存在一天,保尔也会存在一天。”
这是真心话,虽然说得很直白,毫无文采。后来,海湾热闹起来,接着,又议论美国是不是给我们最惠国待遇的问题,等等的事,只要牵扯到美国,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保尔的形象,尤其是他的那对眼睛。
让保尔注视你,简直是一种享受。他不懂我的话,我也不懂他的话。我和华苓用汉语聊天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我们,或是偶尔投来一瞥。目光是那么平和、善良、幽默,甚至慈祥。我曾有一闪念,觉得那就是诗的眼光,而且是抒情的、田园式的,意境深邃却一清见底,让人不费脑子捉摸就马上心领神会。因为受惯了一些不正常的眼光,我一直渴望有这样一种目光与我平等互视。不说话,在默默中有一股暖流回荡。当然,我也有不少这样的友人,能共处一室相互感受对方的温情。但与自己国家的友人在一起,往往又太现实,爱发浩叹,即使议论极为抽象的问题,也往往要花脑筋去辨是是非非。只有这样一位外国人,从世界的另一面,在我来说是非现实的一面投来的心的关注,让我感到既遥远又亲切,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梦的境界。我和他照过许多张照片,一对比,我发现我的眼睛远远没有他年轻。如果仔细观察,更会发现我自己的眼里还多了一份悲哀。
保尔和华苓在爱荷华小山上的那座木结构的房子,周围经常有小动物来:松鼠、小熊、鹿,等等。傍晚,它们来了,保尔就叫我去看他喂食。这些动物二只只等候在后门,好像是他所饲养的,大大方方地从他手里叼走面包,就在他身边大嚼。暮色映入他的眼睛,我们都在昏黄的光中融成一体。这时,在这浑然一体的世界中间,最明亮的还是他的眼睛。
保尔去世了,那对眼睛已不复存在。但它的光芒却会永远存在于我的心里。我常想,我是不是也能有那样的目光呢?诚然,那必须有那样的心灵。于是,我的悲哀又来了。
第一次去爱荷华与第二次去,间隔两年。我觉得他微微添了点老态,手脚已不大灵便。但令我欣慰的是眼睛如旧,丝毫没有一般东方老人眼中的浑浊,仍清澈如水。一次,他靠在二楼的栏杆上,背对爱荷华河边的夕阳。一瞥中,我突然感觉到在我眼前似乎有三个夕阳。华苓说最近他爱打瞌睡。我看有时是这样,在大家高谈阔论时他躺在沙发上梦周公。但一醒来,他马上依旧把人们笼罩在他那样的目光之中。大家立即会开怀大笑。我以为,每一个人都是喜欢他眼睛的抚慰的。
虽然我相信保尔的诗会在美国诗坛永久流传下去,但我这个忝列作家队伍的人,其实并不太注重身后的虚名。不注重自己的,也不注重我的友人的。人的一生难得的是活着的时候有份恬静,有份善心,有与世界、与自然合而为一的心态,并自然地将这种心灵从他躯体最重要最显眼的那部分表现出来,从而给世界增添一份美丽。保尔,就是使这个并不令人满意的世界稍稍变得还可留恋的人;让人觉得:啊,这个世界还有它美丽之处!
我再没有给华苓去过信。只有弱者才需要慰问,至少我是这样想。我还想,保尔给华苓留下的那种目光,永远会笼罩住爱荷华山腰的那座赭色的木楼。我们再不能享受保尔眼睛的抚慰了,华苓却能。从这方面来说,华苓比我们还幸运一些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