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世界的认知越来越广,越来越大,而人造的东西却越来越小,越来越趋于精致。就拿现在开始进入人们家庭的电脑来说,自本世纪“40年代问世到今天,已从四层楼房那么大的体积变成了掌中之物,而且体积越小功能越全、使用价值越大、价格也更昂贵。恐龙因其身躯庞大而绝灭,小小的文昌鱼却至今还活动在地球上;有道是”大有大的难处“,反过来就意味了”小有小的好处“。在当今世界,生活节奏加快,人们获得知识、接收信息、消遣娱乐的方式已不再单纯是读书一项,这使我们写小说的人常常自觉不自觉地要考虑自己写的作品的篇幅:多长读者才易接受?过去人们认为宏篇巨制才可算做伟大作品,而现在除了经典名著,大部头的小说放在书店里已经很少人问津了。有人说”文学失去轰动效应“,而大部头的长篇首当其冲。当然,还有一些让读者感到兴趣的当代长篇小说,但其引起人兴趣的多半有文学以外的因素。
从文学史上看,小说的祖先实际上是短篇,用现在的眼光来衡量,还是”微型小说“。小说史是整个历史的一部分,它必定也要遵循历史发展的逻辑,有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最早是短篇,还是”微型“的,慢慢发展到长篇。并且越来越长,到一定时候又会恢复为短篇,直到它的起始点--”微型“为止,再周而复始。目前,可说就到了短篇、尤其是”微型“短篇开始风行的历史阶段。
不知别的作家怎样认为,据我看,小说就数短篇难写,而且越短越难写。世界上许多专攻长篇的作家,写长篇得心应手,让他写短篇就会感到吃力,而写惯短篇的小说家积累了足够的素材后尝试长篇构制,却可获得成功。这样的例子很多,不一一枚举。短篇小说像浓缩的果汁,兑点水至少会变成中篇,再加些作料扩大成长篇也不难,凡写小说的人大概都知道这个窍门。可是要将一部长篇压缩成千把几千字的短篇,即使是写一个故事梗概,也颇为不易,需要很深的文字功夫,所以搞缩写的文摘编辑才能称为专家。
真理总以最简单的形式出现,小说也是这样”。小“应是既简单又精致的,以”小“见大的。我到一些地方讲演,常有听众问,能不能用个最简单的方法,譬如说用一个公式来说明什么是小说?当场给我难住了。后来,我偶尔看到一则幽默轶事,说一家报纸征求最短的小说,结果是这样一篇小说获了奖:
“人类在世界上灭绝以后,只有一个人幸存下来,当他孤独地坐在房里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我恍然大悟,拍案叫绝,这篇“微型小说”非常全面地概括了小说的全部要素!简直是一个非常科学、非常完美的小说公式:一、有时间(人类灭绝以后);二、有地点(房里);三、有人物(幸存者);四、有事件(人类绝灭);五、有故事(绝灭以后如何如何);六、有情感心理描写(孤独);七、有悬念(来的是谁?);八、有余韵(能让读者发挥想象);九、有哲理(如果来的正好是个女性,世界从此又开始有人类绵延,所谓阴阳合和,如果来的是个男人,两人的关系又怎样处理?)等等等等……所以说“,微”者不微,其意深焉;佛家语“一粒米见大干世界”,此之谓也。
冯知明先生来信让我给这套丛书写序,面对大师的作品,本不应狗尾续貂,画蛇添足,但我个人虽然多半写的是中篇和长篇,喜欢读的小说却是短篇。除了古典名著之外,现在给我能留下较深印象的小说倒是短篇居多。闲暇时,翻翻书,也爱找短篇来读。一次在机场候飞机,看到美国作家约翰·契佛的一个短篇,竟不禁掉下泪来。其实他写的故事很简单:一个人乘飞机赶回家过圣诞节,恰巧碰上飞机遇险,在空中折腾个够呛,终于有惊无险,平安到家,回到家他当然很兴奋地向妻子孩子唠叨在飞机上的险情,说如何如何危险,他怎样差点死掉,然而妻子孩子没一个对他的安危感到兴趣,兴趣都在过节上,后来他觉得无趣,一个人爬上楼悄悄地吊死了。契佛不加一点评论,文风冷峻,行笔筒捷,而我以为他这段不长的文字赛过千言万语,是那么凝练地表现出了当今社会亲情感的毁灭,家庭成员不过是拢聚于一个虚伪的“家庭”外表下生活在一起而已。直到今天我还想不起来有哪部长篇能令我在几分钟内感到如此。
我想,等这套丛书出版以后,一定会拥有读者的,所以不揣浅陋,写下以上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