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去拜访许姬传老先生,为的是核实一下王瑶卿对早年“四大名旦”的“一字评”(梅兰芳的样儿、程砚秋的唱儿、尚小云的棒、苟慧生的浪)是否实有其事;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许姬老笑着又说“,这真是绝唱。可在园林艺术当中,还有形容太湖石的另四个字--’瘦‘、’皱‘、’漏‘、’透‘呢。每一块好的太湖石,都需要同时具备这四项要求。”一霎时,太湖石就在我脑海中树立起一个难以言喻的形象。它足以和京剧匹敌,因为王瑶老四个字说了四个人,可这一块太湖石就独占了四个字。
后来,我偶然从古书上见到关于一块叫做“玉玲珑”的太湖石的记载“:此石百窟通连,于石底薰香,则诸孔烟出,于石顶注水,则清泉四流……”文字没有确切的朝代,但想来在其太湖石家族中,它一定是个“好样的”,不仅美在前面,而且性灵中的那一股英气,也是绝不输给其他弟兄的。我到过无锡太湖之滨的鼋头渚,激浪排天,冲刷着岸边的石壁,积千年之伟力,最后终于把胜过钢铁的岩壁冲出了千疮百孔,是这千疮百孔造成了瘦、皱、漏、透。然而病态体格却志气没被消磨,当阴霾向它伸出了魔掌,其祖先“花石纲”曾在悲壮命运中成名--年值北宋,奸相蔡京当权,为讨好昏君,从江南调运了一批“花石纲”去京城。途中经过大河“,花石纲”发觉时机到了,于是在渡船行至中流便纷纷踊身跃下波涛……我想,玉玲珑也应该在这个行列当中,因为以其形象和性格,它只能这样,它不该随便摆在哪个园林为官宦人家所独赏。至于今天或今后,它是否能重新“出世”,我就不敢奢想了。
大约就在同时,我得到了一本名叫《说园》的书,作者陈从周,我国著名的园林专家,上海同济大学教授。这本书印刷精美,开本也大,并且还特别在可以从两边读--一边是中文竖看,一边是英文横读,当中夹有32页古代的造园图。中文这边,是请书法家写出潇洒行书,和陈教授的古典散文互相映衬,读书速度不得不放慢下来,一边欣赏书法,一边品味文意。英文那边,我略翻了翻,文字虽然都是同样的印刷体,但我思谋,要想把从周先生的文字翻译过来,太“现代化”了可不成,至少也得运用《莎氏乐府》那种19世纪流行的近代文体。再看封面题签,原来是俞五爷(振飞)的手笔,真是锦上添花。我摩挲着,把玩着,觉得这种内容、这般形式的著作真堪称图书世界中的“玉玲珑”。
上面两件不相干的事,偶然间统一起来--我终于听说,玉玲珑几经辗转,流落进上海的豫园。而我马上有一个去上海观摩演出的机会,那么,先去一趟豫园,再到同济大学拜望一下陈教授,岂不天遂人愿?
顿时,我心中充满了欢乐。
一到上海我就听说--豫园不开放,而陈教授每天都在豫园里边忙。昆曲演员岳美缇告诉我,豫园的东半部荒废了多年,现正在抓紧修整,准备和西部连成一体,再正式向参观者开放。她说“,本来可以领你到园子里拜望陈教授,如果能见到正处在工作状态当中的他,你肯定会喜出望外的。可惜陈教授最近心情不好,他在美国的儿子,无端被黑人打死了。老来丧子,悲痛是可以想象的。他正在用埋头工作来抑制痛苦,估计不会见生人--啊,对不起……”
我默默无言,只把我的几本涂鸦之作交给岳美缇,请她便中转交给陈教授。此外,我还讲到对于《说园》这本书的装帧特别欣赏,其中也包括俞五爷的题签。我烦请美缇帮我向俞老也求两个字--“戏品”“,戏”字写繁体,两字竖写,旁边请俞老题款用印。我打算若干年后,也仿照陈教授这样出一本谈京剧的书,此生就算无憾了。
可我又困惑着向美缇讲“:出版这本《戏品》还早着呢!按常规,我应该在即将出书时再麻烦老人家。可是我怕--”、“我懂。你怕俞老等不到你这本书的出版--”
“就是。这可给你出了难题。真不知你怎样向俞老开口美缇笑言”,你不用管了,放心吧。“
回到北京不久,美缇便寄来一包陈教授的赠书,其中夹着-/l,张宣纸,那是俞老的题签--”戏品“。我高兴极了,把题签小心地夹在《说园》当中。随即写信,向俞老和陈教授致谢。
在随后漫长的时间中,我断续翻阅了陈教授的赠书。我平素有两种读书方式,一种是集中阅读学术性的书,另一种是散读各类美文杂书。陈教授赠书中谈园林的学术著述不少,于是我抽”整时间“用力攻读;另一类生活小品或审美小品,我就在晚间睡前随意翻阅,看到哪儿算哪儿。不想,陈教授这两类文章都感人至深。
前者,陈教授对山和水的关系,有这样充满诗情的概括--”水随山转,山因水清“和”溪水因山成曲折,山蹊(路)随地作低平“。像这样的概括,在陈著中俯拾皆是,既随意又隽永。我不禁联想起京剧巨匠齐如山,他早年不仅辅助梅兰芳上演了50几出戏,更在中年之后写了几百万字的理论著述。其量实大,但同时也实现了精到--他把京剧原理概括为四句话”:有声必歌,无动不舞,不许写实,不许真器物上台。“尤其是前两旬,真是精辟、优美到了极点。陈教授也相似,我特别欣赏他那一联”,曲折“”、低平“本身不仅是两个形容词,而且可以化为无数思绪--经”通感“而引向其他艺术的思绪。我想,不管陈教授一生治园有多少,不管其学术著作有多少万字,但只要有这两句也就足够了,它们足以启发后人的创造性思维,足以在诸多园林杰作当中得到证明。
陈教授的小品也别具一格,他有一篇题为《软风柔波》、专谈江南园林风格的散文,却用自己和女儿的一段实事做开头记得那一年我赴镇江,小女馨去吉林农村,依依相送,在火车中她凝望着即将逝去的江南景色,问我江南美在哪里,为什么这样恋恋不舍啊!我回答她”软风柔波“,她立刻被”软“与”柔“触动了。就在窗前景物中发现了这吴人所谓”糯“的境界,眼眶中有些潮润。我明白她的处境,一个从小生长江南的人,被大风浪卷到东北边境,每年年终暂短的回家,却又重返冰天雪地的北国去,举目无亲,前途茫茫,在弱小的心灵中是可以理解的,在做父母的心情中更为沉重,是谁之过,这一切我想不必多说了。轰轰轰,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车到镇江,她痴望着我的”背影“上月台去。我做了一回朱自清先生文章中的主角。
陈教授随即介绍小女的后来--在杏花春雨江南时考回了上海大学,此后她对于”软风柔波“的感触慢慢随着环境的转变而淡化。可是作为把毕生献给园林审美艺术的陈教授,下面也就笔锋一转,又对江南园林应该多在”软“和”柔“上多下功夫发感慨了。
这就是陈教授的作文方法,同时也是他的做人态度。他把自己几乎全部的审美情趣都献给了园林,但也随时随地用同样的情怀献给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以及他的视野中的其他部分。一视同仁,没有丝毫的偏袒。他在文人学者当中,就很像一块玉玲珑。玉玲珑就是他在我心中的”心象“。
我忽然联想起豫园中的那块玉玲珑,是否也像陈教授那样充满友好情怀,去关注自己周围的一切呢?我渴望早点见到玉玲珑。
机会来了,上海发起了俞老90诞辰的纪念活动,我接到了邀请。事前我得到豫园已然正式开放的消息,又揣摩着陈教授和俞老的密切关系,心想这次到上海,拜识陈教授当不成问题。及至到了上海,住在饭店里,一切行动都跟着活动走。几天过去,谁知陈教授踪影不见。一打听,原来陈教授的老伴在不久前去世,陈一直病恹恹的,懒于写文,懒于会客,最后自己病垮了,躺倒了,连纪念俞老生辰的开幕式都无法出席。他此际的悲苦心境可想而知。我心情也颇矛盾,陈既然连出席开幕式都做不到,我如果直闯他的病榻,也太没礼貌了。
我只抽空去了一趟豫园,终于找到了渴望已久的玉玲珑。我有点惊讶自己的失礼和无情--它背靠一段粉墙,三面可供游人观赏。游人颇多,照相的人拥挤着,招呼的声音嘈杂着。远观不得,我又近觑,依然不得要领。昔El古书上讲的”石底薰香,则诸孔烟出,石顶注水,则清泉四流“的景况,怎么丝毫也“感觉”不出了呢?索然,索然,还是索然。我有点后悔,这不是费力不讨好吗?
我回到了北京,我还为去豫园的多此一举而后悔不已。我想,为什么站到真的玉玲珑面前时,反倒会大失所望了呢?为什么失去了初读文字记载时的亲切感?
我忽然想到,玉玲珑应属文人,而且应属古文人。文人和艺人是不一样的。艺人习惯于“亮相”,习惯把自己的全副身心都无保留地拿到观众面前,任其品评;同时艺人最讲究“口传心授”,不见面,还怎么把艺术代代相传呢?文人则习惯自己躲避起来,只把自己的作品拿到读者面前……对于玉玲珑,把它摆在园子里任人围观、照相,就是强行将之“艺人化”。这会使它难堪,这会使它失去了在文字记载中的那种雍容大度、任人遐想联翩的风范。
又想到陈教授,虽然他精通昆曲,和不少名伶也熟得“一塌糊涂”,但就其本质讲仍是文人。我随手又翻开了他的文集--在一篇题为《说“影”》中,开头又是从老妻病亡说起--老妻离开人世已两个月,上周我将她的灵藏送去了葬地,默默地作别,口成“花落鸟啼春寂寂,树如人立影亭亭。”墓地上有一棵枫树,我悄悄立在树影下,偶尔传来一二声鸟叫,环境凄恻得令人泪下,这联想便是深刻印象的写实。
显然,只有陈教授这样的“文人”,才会悄悄站立在那棵枫树的树影之下,去感觉,去体味。最初或许是下意识的,继而也许又变成了有意识的。因为在他来说,悼亡和审美并不是截然对立之事,他只有在最美的境界中完成“这一次”的悼亡,才对得起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妻。我感叹着,文中出现的“文人形象”,是多么美好又多么善良,并且是不可重复、不可言传的美好和善良。我想,自己如其时在侧,对陈教授完成这一审美,只能是一种干扰。我决心退却,让心中永久留存这般美好、又这般善良的“文人形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