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晚上回来,顺便地说,你二奶奶的那个苕兄弟无常了,说是四十都过了。我就唔一声。父亲奔忙营生,早出晚归,每天都会带回一些生生死死、合合散散的消息,在证明着这世界的反复无常与运作不息。夜里照例是睡觉。第二天可算是好天气,日光淡泊,落在人身上微有暖意。风一丝也没有。父亲走后,闲得没事,就到外面果园的树林里走走。
满园二三十棵果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我走着,感到心思的缓缓移动,也就顺便想起二奶奶苕兄弟的一些事情来。“苕”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方言,形容一个人傻得厉害,木呆得厉害时,就用“苕”。
我的中学阶段,包括初二时留的一级,包括高三时补习的一年,整整八年,都寄寓在二奶奶家里。也正因为这八年,我才考上大学。因此,听二奶奶说过不少她的这个苕兄弟的事。我虽不曾见过这个人,但因为听得详熟,也如同见过了一般。二奶奶说时,我脑里总会浮出一个形象来。不管二奶奶说到的是他的童年、青年还是壮年,我脑里都是这样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形象。譬如他的一双脚总是很笨的,像牲口的笼嘴,脚尖不会直指前方,而是外摆得厉害,因此走路时总是大大咧咧松松垮垮的;额前的发际也很低,鸡屁股似的直探到前额上来,纵使戴了帽子,也还是在帽檐外面;鼻子是大而扁的,舌尖也似乎有些短,这使他说话时如同口里有碍,说不清楚;耳朵或者很大,或者极小,但都像摆设;而眼离得很开,像拔河的一瞬僵住了,再也不能恢复到原位。想虽如此想,却不知他果真是一个什么样子,也不曾问过二奶奶。问这个做什么呢?
二奶奶说,她的父母——当二奶奶说到她的父母时,我心里生出很奇怪的感觉来,觉得他们两个已老朽得在什么地方做妖怪了——共生了八个孩子,活了三个,一个她,还有一个弟弟,叫李家驹,二奶奶喜欢一直叫他的官名,常说李家驹如何如何,说李家驹这个人呀,就会把头摇一摇,摇得耳朵都响着,另一个就是苕兄弟。二奶奶说苕兄弟还是李家驹的哥,但李家驹是不把他当哥看待的。我们这个苕子,我们那个苕子。李家驹是这样称呼他的哥的。二奶奶说,李家驹,你哥顶替你苕了,你要明白这个,要对你哥好呢。李家驹脖子梗着说,咋能讲是顶替我苕了?咋能是这么个讲法?二奶奶说,那么就是顶替咱两个苕了,反正咱们姐弟三个里得苕一个,不是我就是你,不是你就是他。这是个定数,现在你哥顶替咱们苕了,咱们就要对他负起责任来呢。
所谓责任,也不过一个是吃,一个是穿罢了。吃是吃饭,穿是穿暖,如此便是大福,便是尽到责任了。说到终了也就这点子责任嘛。
但李家驹总像是有些愤愤不平,说到他这个苕哥,他的脖子便不可禁地要梗起来,似乎他的这个苕哥和他的脖子之间有个什么很直接的联系。
我嘛责任就是这一点尽了,谁要觉得尽得不够可以把他带走。李家驹说。
要是个稀罕物早就抢跑了,还能搁在我这里十年八年的不动?李家驹含沙射影地说。
二奶奶说,李家驹啊,你把舌头扶端正了再说话,你把手按在心口上想想,我这些年为苕子费的心少么?
二奶奶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必跑一趟老家,去主要就是看苕兄弟。去时会带些东西,吃、穿、用都有,一次还拿了一只手电筒、一台收音机去。二爷说,你拿这些去,他用得转么?二奶奶说,我这主要还是讨李家驹的欢喜,先给苕子,苕子当然是守不住的,还是李家驹拿去,但这么一来,李家驹会觉得苕子也是一个有用的人,对他的弹嫌就可能少一些。再一个,我给苕子的东西李家驹拿了,见我就会心虚,我也就好指住他的鼻子说一些话了。
每次去老家,二奶奶不但要给苕兄弟买东西,还要给李家驹的婆姨孩子买些东西。尤其李家驹的婆姨,雪花膏肥皂一类,都是二奶奶买给她的,二奶奶再次去,都是到肥皂摩挲得像雀舌头那么一点了,那女人就让二奶奶用那点“雀舌头”洗手啦,二奶奶便噢一声,立即从包里拿出两整块肥皂来。就用这种办法使大家皆大欢喜着。但也有不欢喜的,像二爷就不很欢喜。一个月一趟老家,就算两个月回一趟吧,一年也是六大趟,一次美美一大包,六次就是美美六大包,这得多少钱?谁家里有多少钱,承得住这么背?
但凡事都是个坚持和习惯,二奶奶这里一坚持,二爷那里一习惯,日子也就一路这么跌跌撞撞、昏昏沉沉过了下来。毕竟他们还是两个国家干部嘛,那时候国家干部似乎是很有些不一般的。
而且二奶奶也有对付于二爷的撒手锏。她装作为难地对二爷说,李家驹那个人不当人了,要把苕兄弟送过来让她养活。
你不是一直就养活着么?二爷说。
二奶奶说,人家说光是给钱给东西还不行,说苕子在他家多少年了,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河东河西嘛,当姐姐的家里也该住些日子了。
这不行,我们只给他出物资,其余恕不接洽。二爷是知识分子,图清静,最怕无聊的干扰了,何况一个苕子,何况还要常住家里,何况还要在一张桌子上脸对脸地吃饭,简直是想都不可想的。二爷立即失落地叫起来。
你叫李家驹来,我和他谈。二爷大事逼临一般严峻地说。二奶奶就借机回一趟家去。
回来说,李家驹一听要与二爷对谈,立即猫了腰,说那就还是一切照旧吧,不过总要来勤些才好,一个苕子,总不似正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开销啊。
李家驹的垂尾不来使二爷不免地有了得意,说去勤些都是可以商量的,但是断不可住到家里来。
实际上,二奶奶到李家驹那里,是哭了一场的,说李家驹是自家兄弟,就实话实说吧,自己每次背来点东西,都是费了多少艰难,看了多少脸色啊。你想一想李家驹,你婆姨要是月月从家里背走这么一包东西,你怎么想,你总还是有些闲话的吧。你姐夫够大度的人了,但凡事没个完人就受不了,我也很理解他的。他的脸难看我就不看,就想你不高兴就不高兴吧,背我还是要背。你李家驹的光阴也寒薄,我不给你搭个帮养活咱们的苕兄弟,谁搭帮呢?这么一想我看个脸色受点委屈都没啥呀,是值得的。
这么着一说,李家驹也会垂着脑袋想一想。
二奶奶就趁机再敲敲边鼓,说李家驹,你哥再苕,也是你的个哥呀,看在两个归土的老人的脸上,你要对你哥好呢,要叫他吃饱穿暖和不要叫人欺负,就算是你代我也尽到责任了。
说到这里,二奶奶停住说,听动静。
要是以往,李家驹的脖子早棍子一样硬起来了,谁能尽责任谁领去,这句话就会喷出来了,但那天李家驹的头却始终耐心地垂着。
只要你对苕子好,我就不会亏你的。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嘛。二奶奶很有感情地说。
接着二奶奶问起了一个事。二奶奶每次来都会给苕兄弟一块两块钱的,积土成丘,二奶奶粗略算算,给苕兄弟的钱也近二百块了。二奶奶给的时候会叮咛苕兄弟捏紧,给谁都不要说,谁要都不能给。但是一问,苕兄弟拿出一只旧棉鞋在地上倒着让二奶奶看,说在这里面,但是没有了。
二奶奶当面就问起李家驹来。李家驹的头是很容易地涨红了起来,说姐你给钱时应该给我说一声,他认得那是啥,八成丢了。
二奶奶就拍拍李家驹的膝盖说,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啊。
走的时候二奶奶果真当着李家驹的面给了苕兄弟两块钱,叮咛说,这次捏紧,你要放不好就给李家驹给你保管着。
苕子立刻扔一块炭似的要把钱给李家驹。李家驹把双手在脸前面晃着说,我不管我不管。
二奶奶回来。抹了好几次眼泪,说李家驹两口子是太狠心了,她给苕兄弟拿去的毡子、棉门帘、暖水袋、电壶等等,无一不搬在了他们的屋里,当着她的面却可以连眼睛也不眨一眨,似乎她睁着眼睛也是看不到那些的。她也只好装得看不着。她说苕兄弟的屋里,铺的盖的简直都不能看,一盏墨水瓶做的油灯,什么时候去都是刚能盖过瓶底的一点稠煤油,灯捻总是干干的,像一次也不曾油透过。
苕兄弟见她来就只有个木呆呆的笑,把重重的被子掀开,指着一块焦黑的席片说,上上。意思是上炕把脚暖暖。
二奶奶离开老家很远才能把泪流下来。
没办法没办法,一点子办法都没有。二奶奶向人说起这些事时,就在眼角溢出一滴泪,这样说。
但苕兄弟也有让二奶奶觉得开心的时候。二奶奶回老家,邻村的亲戚家娶媳妇,二奶奶不来则已,来了就得去贺喜的。李家驹借了一头青驴让二奶奶骑。苕兄弟一个孩子似的要跟二奶奶去。便去。来去上驴下驴,都不劳二奶奶吃力,苕兄弟就像举一垛草一样把她举到驴背上去,又像拿一小袋面似的把她从驴背上拿下来。他举二奶奶起来时又是不很合规范的,使二奶奶觉得一下子被举向了半空,觉得蓝天倾斜,白云乱晃,惊得二奶奶叫着,坐稳了却觉得是一种很难得的体验。后来二奶奶下驴时,苕兄弟竟意外地有了一个奇招,把一只大手在驴肚边向上撑开着,让二奶奶的一双脚稳稳踩到那掌心里,一手就去卡二奶奶的腰,托得那么稳,卡得那么紧,二奶奶只觉得头顶的天空一降,就已踏实地踩到了地上。实际上这时候二奶奶的脚还在那掌心里的,二奶奶踩着苕兄弟的一只手立在地上。苕兄弟痛得忍着,龇着牙对二奶奶笑。二奶奶忙把脚挪出来要他的手看,他却捏紧拳头向虚空里捣了一拳,看去很兴奋的。
二奶奶看着欢喜得笑,笑着落泪了,说,兄弟,我明儿一死你咋办?谁疼你呀?
这时候,苕兄弟又向虚空里捣出一拳了。
二奶奶说,我就盼着苕兄弟死在我前头,这样子我闭眼的时候也会利索一些。
苕兄弟一直就是李家驹的一个好劳力。
盛夏的时候,枯了多半个年头的河里骤然间开始涨水,李家驹就买了几十只鸭子让苕兄弟给他牧。这在苕兄弟也是很乐意的。他把那些鸭子牧得一只只像载重的船一样晃着大肚子走不动了。
河里到处都是食物,连小鱼都有了,大肚子的鸭子们扁着嘴吧唧吧唧地吃个不已。这时候苕兄弟就在岸边的一棵树下睡觉。眼睛一会儿斜一斜河里。河面上落满金光的时候,苕兄弟就坐起来看着,一直看到河面上黯下去,水面像出水的铁一样颜色深沉了,那些在水里吃了一天戏了一天的鸭子也踌躇满志地稳住双蹼,让水流从自己肥沉的身下暗疾地流过去。苕兄弟起身走时,鸭子们就纷纷叫起来,似乎互相关照着,然后就一只只踏水上来,摇晃着富态的身子呱呱叫着跟苕兄弟走,一路回去时,洁白的翅膀就闪出一种暗青来,天上也出有星星了。
李家驹就过来点数,用火柴棍剔着牙,也是一脸的踌躇满志。
然而一天却出了事。
苕兄弟睡得太死,被雷声惊醒后河面上已是白花花黑滔滔的了,恶浪在他眼前翻着筋斗狞笑着去了。
远远的波涛上,似乎还有三五只鸭子破草帽一样浮上沉下,同浪而去,如果不是它们那舍命般的叫声,在那惊涛骇浪里还真看不出它们原来是几只鸭子。
苕兄弟立刻跳到河里去。
结果是一只鸭子没捞到,苕兄弟还差些被河水卷了去。他于慌急中抱紧了一块大石,再也没有松开。
听说那日的山水实在是猛野,别说鸭子,就是牛羊,也卷走了不少。
人们都说苕兄弟跳入水里还能活下来简直是一个奇迹。
二奶奶闻讯忙忙赶回老家,问李家驹一共多少只鸭子,一只鸭子作价多少,依李家驹所言把钱面对面一分不少地补给了他。
然后二奶奶才摸到那间黑屋子里看苕兄弟。苕兄弟看到二奶奶,不明白似的眨几下眼睛,忽然哇一声哭出来。
“妈——”他哭着喊的是妈。
夜里,二奶奶不听李家驹两口子的死劝活劝,一反常态地到那间黑屋子里去睡了。李家驹婆姨见劝不赢,就把那盒小油灯偷一般拎去,注满油拎了回来。
从不见苕兄弟到二奶奶家来。李家驹偶或就来了,脸总是黑得像一块铁,脖子硬硬地看着墙上。一会儿看这一面墙,一会儿看那一面墙,把沙发上的苫巾弄得一点点斜下来,终于在屁股下面压成一团糟。在窗外听,会听到他们姐弟在窃窃地说着一些话,似乎怕把谁惊着,似乎怕谁听着,但没有谁来听的。
二爷那房子的门总是像一张绷紧的脸那样关着。二爷就在房里看他的书。一会儿烦躁地走走。李家驹一来,二爷就忍不住要这样烦躁地走。
你声音小一些嘛。二奶奶有时会对着似要发作起来的李家驹这样暗喝一声。
但是一次二奶奶自己的声音却高起来了,她大喊着李家驹的名字让他滚。
原来李家驹家里淘窖,苕兄弟在下面起泥,李家驹在上面吊泥桶,边吊边和人说话,一不小心,绳就滑脱了,沉沉的一桶泥砸下去,正砸在苕兄弟的一只脚上,桶沿儿竟会那样锋利,一下子将苕兄弟的左脚切去四趾,只余了一粒小拇趾。这就得拉到乡上的医院去了。也不过止痛消炎而已。二奶奶忙赶下去出医疗费,指着躺在床上瘦了许多的苕兄弟说,咋没砸在你的头上啊,砸在头上倒轻省了。二奶奶大哭起来。苕兄弟本来要哭的,见二奶奶哭,就把头歪过一边去不哭了。
实际上二奶奶从老家上来还不到二十天,李家驹就赶上来了,说二奶奶走后他又好几次去为苕兄弟买药,说苕兄弟吃药跟吃饭一样,这谁也学不了的。
干脆明儿先搬到你这儿吧,你这儿有大医院,看病也方便。李家驹抛撒手锏似的说。
二奶奶就在这时候叫了起来。
她大喊大叫着算了一笔账,算来算去,明摆着,李家驹非但没有养活苕兄弟,反而借着苕兄弟占了不少便宜。
而且你哥还不白吃你的饭,还是你们家最省钱最有用的一个劳力,啥活重啥活苦你们就叫他干啥活,这些我都不知道么?我知道的。我咋没讲出来,我讲不出来,我就想着就这么磨凑着过吧,他是个苕子嘛,他就那么个命嘛,想不到连这么磨凑着都不行,唉呀呀,你还是他的亲骨肉呢。
二奶奶身子抖着说,最后那句唉呀呀的话,二奶奶情不可遏地连说了三次。
李家驹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些都是事实,掩盖着倒还可以,揭露出来竟是如此可怕。他的脖子硬得像铁棍了,脸就像刚刚被严寒冻过似的。
你说我占了苕子的便宜,那好,这个便宜从今儿起我也不占了。过了老半天,李家驹这样把每一个字咬得很稳地说。
我明儿就把他送上来。李家驹稳稳地说。说着便起身要走。
二奶奶明显慌乱了一下。
但二奶奶很快像是有主意了。其实这主意二奶奶先前也曾想过,只是一直犹豫着不能定。
你先不要走,我把话说完你再走不迟。二奶奶说。李家驹就站住。
你先坐下,费不了你多少时间。二奶奶说。
李家驹回头看一眼乱七八糟的沙发,又坐下来。你也不要把他领来,二奶奶说,我有给你们一月背一大包的那个钱还不如给苕子娶个媳妇。李家驹的眼神一定。
二奶奶说,豁豁对崾岘,屎壳郎配蚂蚱,总有想给苕子做媳妇的人呢。这么一来,苕子也算一家人了。你住的那个院子是老院子,就得一分为二,你是个健康人,苕子是残疾人,同着法律,苕子也应该分得比你多一些。这个你不要跟我争辩,要争辩你跟法院争辩去。现在你想走就走,过几天我就下来给苕子说媳妇。
你休想,李家驹像豹子似的站了起来,吼着说。
我的院子,一寸都分不出去,谁伸手都没好果子吃。李家驹说着把肩上的衣服抖几抖,出去了,一直向大门去了,大门被甩得响着。
二爷的门始终没有开。过了足有半个钟点,那门才哑巴的嘴那样裂开一条黑缝来。
然而自此往后,既没有见李家驹送苕兄弟来,也没听到二奶奶再说给苕兄弟娶媳妇的事。依然是二奶奶一月至多二月背一个大包回一趟老家,依然是这些。
一晃,二奶奶没有了,苕兄弟也没有了。一晃,都没有了。
日头在半空里虚虚地站着。起了小风,一缕一缕的,从铁硬的疏枝间吹掠过去,像掠着厚厚的冰层似的,让人听出种种无情和坚劲来。我看一眼日头,像是突然间从梦中惊觉那样清醒了一下,转而又昏倦了。
我想起二奶奶去世那天的情景来,想着一些乱纷纷的脸,有李家驹的,哭得是老泪纵横。然而却没有苕兄弟的。
我没记错,苕兄弟那天没有来。来了会有人说的,因为他是亡人的骨肉。而且他那样子,一眼便可看得出来的。
我的手放在两边,两边都是昏倦的阳光。枯草有风没风都抖个不停。我竖起指头算了算,二奶奶是1988年无常的,她的苕兄弟是2002年无常的,也就是说,二奶奶无常后,那个人又活了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