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在网吧睡了两个晚上以后,在周明洋的帮助下,她终于搬进了她在深城的第一个家。一个卫生间和房间加起来绝对不超过10平方的独立大单间。
她最终还是没有听从周明洋的建议去找许阿姨,不是清高,而是觉得疲惫。她想起刘声曾经为她睡过几个晚上的网吧,窝在网吧椅子里的初夏基本没怎么睡着。她无比感激那个在她落魄时候伸出援手的仗义的刘声。她在心里为他祈祷,希望他一切都好吧!
孟远似乎一直都很忙碌,偶尔得空去看看初夏。初夏几次想跟他好好呆一会儿,他都来去匆匆。
初夏季节一过,很快又是一年毕业季。初夏在楼下买菜的时候,看见许许多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二手家具店里买着凉席,水桶,衣架等,为着要不要便宜两块钱在跟老板拘谨的讨价还价。她仿佛在里头看到刚来深城时的自己。一转眼,她在这个城市已经一年多了。
只出不进的日子让初夏觉得日渐捉襟见肘。以前妈妈总笑话她书呆子,上了高中让她帮忙摘一下菜心,她将一大捆菜摘得只剩下一点点心,妈妈气恼得说一亩地的菜让她摘,也只够炒一盘菜出来。但是现在她不仅学会了从楼下卖菜的店里认识了各种青菜,还搞清楚了每种青菜的价格贵贱,她买当季最便宜的菜,还不忘在付钱买单的时候让老板搭根葱送个小辣椒。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不食烟火的女孩子尹初夏,现在俨然一个精打细算的家庭主妇。说是家庭主妇,其实还高抬了自己,她只学会了扒拉着有限的生活费去量入为出的过日子,对于做饭,她是完全陌生的。妈妈曾经笑她20岁了,却从来不知道家里的筷子汤勺放在厨房的哪个地方。她生在并不富裕的人家,却也从小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这个距离酒店大概几个公交站的老旧民房,位于深城老城区的一片更有年代感的城中村里,还是初夏从上一任房客那里转租来的。房间没有厨房,没有阳台,整个房间的唯一通风采光口就是卫生间。但贵在便宜,350块钱一个月,押一付一。能够安顿下来,她已经觉得很满意。
她不知道下一份工作会落在哪里,她精打细算,决定不添置任何大件生活用品。整个房间简单得确实像一个临时落脚点。她在二手家具店花5块钱买了两捆糖果色的泡沫垫,然后买了一张新凉席,孙艾走的时候留给她一个薄毛毯,刚好做被子。几本书摆在床头做枕头。墙上贴了一张她刚来深城找工作时在报刊亭买的深城地图。“床”尾放着她的行李箱,所有家当都在里面了。
虽然简陋,但是她还是很开心,每天起床趴在地上将样式过时的老地板用毛巾擦得一尘不染。再简陋,也是她的家。她怎么看,都怎么满意属于自己的这个”家”。有了稳定的居所,找起工作来就有了许多底气。她想起去年刚来深城时的那个被醉汉骚扰的小旅馆,就为当下的每一天庆幸而开心。
不再为了落脚点去找工作时,她似乎才开始真正思考她想要找什么样的工作,她喜欢什么样的工作。
她每天抽出一个小时去上网看求职网站上的工作机会,也不错过每个有可能的人才市场招聘活动。
人头攒动的人才市场更像是菜市场,一家一家企业的档位就像菜市场里的鱼肉蔬菜豆腐档口。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艰难移动,除了闻见前面人后背上的汗味,她的鼻子耳朵几乎失灵,听不到也嗅不到其他的信息了。
比她更勤劳的是应届毕业生,楼下的照相馆打印店生意格外火爆,一天到晚有去打印简历,拍登记照的年轻面孔。为了提高效率,很多企业不再发表格让现场填写,而是直接收简历。
相比较起来,初夏刚来深城找工作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顺利得不能顺利的了。钱包里的百元大钞开始渐渐瘪下去,她将买菜的预算又降了降,于是早上买菜变成了晚上买菜。这是她逛城中村小超市时,一位忙着摘香菇蒂被骂的大妈热心告诉她的,晚上的菜便宜。于是,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的22岁的她,开始混在一帮大妈中间,在傍晚的蔬菜档口上翻捡着还算新鲜的菜,实践证明大妈没骗她。一天的生活费可以掰成两天来花了,她的焦虑稍微减轻了那么一点点。她有时也会在大妈们的大嗓门里被震到恍惚,这是她所向往的日子吗?于是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越来越好,是基于她盲目的信心。后来的她,的确不用再为纠结那两毛钱差价去犹豫该选择更便宜的买包菜还是自己更喜欢吃的生菜,但是似乎离她想要的生活,还是相差甚远。而很多时候,她竟然忘记了她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甚至觉得可能她从来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不然她为何无法解答那天晚上尹林哥哥的疑问。
没有厨房,她买了一个热水壶,可以烧水煮面的那种。于是冲凉用的热水,喝的开水,都仰仗这个小热水壶了。房间里只有一个插座,手机一充电,就不能“做饭”和烧水了。
孟远只来过一次她的”家”,趁初夏蹲在地上煮面的功夫,他把钱包翻出来,只留了坐公交车的钱,将所有钱都掏出来,压在初夏的“枕头”下了。而初夏送别孟远的时候,也是捡最贵的水果挑了一大袋子塞给他。两个人都一贫如洗,却都竭力将最好的给对方。
日子苦着,也甜着。
电话那头的杨可可听到初夏描述自己的家,和自己的落魄时,笑起来咯咯的。她想破脑子也无法想象笨手笨脚又有些洁癖的初夏在那样的环境里还能笑得出来。孟远在旁边安静的听着两个女孩之间隔了几千里路的聊天。
”告诉你个好消息,你老乡吴小未也在深城。这下你有伴儿了!”杨可可消息很灵通,“还有何楚君也在深城,去年冬天去的,貌似混得还不错,听说过阵子就要外派到迪拜了。”
”你咋知道?”初夏难以置信。
“你是一毕业就与世隔绝了么?你不会就只跟我联系吧?“杨可可觉得初夏变了许多,像个耳聋眼瞎的老太太。
“对对对,我是老太太,锐嫂年方18,耳聪目明着呢!”初夏觉得杨可可有点孙艾附体的感觉。
“还有谁在深城,我咋都不知道呢?我不联系别人,也没有人联系我啊!”
”尹初夏,你这就混账了啊!你换了手机号码,鬼知道你上哪儿闷声发大财去了。人家可不敢高攀你!”可可对初夏的独来独往诟病已久。
“我听梁昕说的,他跟吴小未不是在一起了么?你别告诉我,你也不知道啊!不过听说吴小未在深城大学读研究生,梁昕刚过去深城没多久,梁昕那会儿不是挺喜欢你的么,你都不搭理人家。。。”
初夏想起上次孟远看到她身上穿着的一条牛仔短裙时,皱着眉头让她换一条长裙的表情,她偷看了一眼正在往面条里拌辣椒的孟远,孟远在对着一本菜谱上的步骤,认真拌着面,从他脸上的表情里,她不知道他是没听见还是不在意。直到孟远吃饭的时候主动跟她讲了一个笑话,她才松了一口气。
初夏、梁昕、何楚君在深城大学门口见面的时候,梁昕变黑变瘦了,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彼此来了。毕业一年,梁昕变化不是很大。何楚君的口红色号很妖冶,跟她圆乎乎的脸并不相称,手上拎着的包,初夏依稀知道什么品牌,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总之如果是真货,价格不菲就对了。
周明洋闲来无事时乐于教她们前厅部的女孩子”辨衣识人”的方法,让她们帮忙判断哪位客人有可能会给小费,哪位客户是真有钱,哪些是装阔的。初夏用周明洋传授的很有限的经验基本上将何楚君那一身行头大概看了个心中有数。
何楚君来自一个生意人家庭,家境较之班上其他同学来讲是很不错了,因此一直都很有优越感,她特喜欢找杨可可炫耀她的各式新款衣服,即使穿在她胖乎乎的身材上并不讨喜的某少女风品牌,杨可可都能被她说得一愣一愣。任何人在可可面前炫耀,都能从她那一脸单纯的羡慕里找到极度舒适的存在感。而和杨可可形影不离的尹初夏,则是个任谁都在她面前刷不到任何优越感的主儿,这不免让人觉得她讨厌,至少她没有杨可可那么可爱。她最擅长一张利嘴扑灭何楚君们刚冒出头的得瑟。
但尹初夏那张叫人忌惮三分的伶牙俐齿仿佛在这过去的一年中都被拔去了,谁拔去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可可说得对,她是个老太太,是的,她有时也觉得自己是个老太太。
何楚君和尹初夏,两个人相互点头致意,就算是打了招呼。一年多过去了,两个人似乎还是学校时那般较着劲。
三个人站在深城大学门外,等着吴小未。梁昕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尴尬的笑笑,吴小未说她在忙着写论文,没有时间出来。甚至连向等候在校门外的他们问个好的意思都没有。
初夏很了解这位同乡的为人,她不是没有时间,而是压根就看不上他们。人家现在是研究生了,还是深城大学的研究生,前途无量。他们已经配不上跟她做朋友了。不同于初夏只是看不上同学们不务正业,身为学生不好好读书。吴小未一向目标清晰,从高中到大学,她都是绝不多说一句废话,也绝不会对她没有价值的人多浪费一分钟时间。同样是想读研家里不支持,初夏选择接受妈妈的决定,而吴小未却敢和家里决裂。
比起何楚君暴发户一样的家境,梁昕家却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之家,小康之家,搞科研的父亲和曾是记者的母亲下海经商,但梁昕并没有何楚君身上呼之欲出的优越感。
也许是深城有钱人太多,稍微让何楚君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她并没有在学校时那样目中无人,锋芒收敛了许多。三个人坐在深城大学外的小餐馆,点了几个菜。何楚君装作云淡风轻的说这顿她买单,初夏很心安理得的又加了一个菜,炫富又抠门的何楚君买单,不吃白不吃。加完菜,初夏夸了几句何楚君身上的那条当季品牌长裙,她其实觉得她穿牛仔裤,休闲装更好看。可能是从小家庭条件优越,父母将她当成公主来养,所以她从学生时代到现在,也还是那股子扑面而来的粉色少女风,以和她公主的内心达成和谐统一。
“梁昕,你看上吴小未什么了?说真的,我现在觉得连尹初夏都比吴小未更可爱。”不知道抽了什么疯的何楚君一张嘴,顿时让初夏和梁昕无比尴尬。
“人家追你就是为了你的钱供她读研吧!”杨可可的八卦消息里,当然还包含了何楚君暗恋梁昕。也许是初夏夸了她几句,她比从前柔软了许多,可提起吴小未时,她很明显的更不爽,尤其不爽的是梁昕竟然能被吴小未追到手,那个她斜着眼睛都看不上的吴小未。她愤愤不平,梁昕哪怕看上一个比她何楚君要强的女孩子,她也甘心。她哪里比不上吴小未?
从何楚君那里,初夏才知道吴小未考研时跟梁昕借了一大笔钱,是梁昕追吴小未,还是吴小未追梁昕,可可没说,何楚君的忿忿不平给了她答案。梁昕笑笑,一脸无语。她想起上学时的梁昕,她对梁昕并没有那么抗拒,甚至是有一些好感,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初夏心里问自己,有一些伤感略过。她不愿意多想过去的事了,埋头认真吃饭。
”我配不上初夏。”同样低着头吃饭的梁昕突然冒出来一句,气氛更为尴尬,何楚君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这顿饭吃得跌宕起伏,把每个人心头都扰得乱七八糟。
何楚君要了几瓶啤酒,不顾狼狈哭花的妆,喝得烂醉如泥。初夏明明记得她很能喝。她在还清醒的时候,给初夏介绍了一份工作,很诚恳的介绍。初夏没有拒绝。时间让这两个各自傲气冲天,水火不相容的女孩子在深城这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在被吴小未甩了的梁昕面前,好像和解了。
梁昕背着何楚君,叫了出租车,初夏跟他告别。梁昕眼里是不舍,他总是这样,明明想让她上车一起走,但是他不说,她看得懂那眼神。但是她想起孟远,那个明确告诉她”你做我女朋友吧”的孟远。她关上车门,叮嘱了几句,退回到路边,挥手送别梁昕和睡着了的何楚君。
初夏犹豫了很久,决定还是去了何楚君介绍的那家公司。虽然那家公司小得连一个前厅部的人都容纳不下去。但是旷日持久的找工作并没有理想结果,她只能先活下来,再求发展。
面对招聘会上各种各样的岗位,以及招聘网站上写着的那些岗位职责和要求,她代入进去比对了一下,竟然发现除了做酒店接待工作,什么也不会。她的信心和勇气随着她的体重一起迅速清减下去。之前她一直以自己在酒店拿到手的工资去填写简历上自己的期望值工资,但是网站上投递出去的简历都石沉大海了。招聘会现场的很多人收了简历看到期望工资就直接将简历还给她了。偶尔有招聘负责人会问一句:“你觉得你凭什么值这个工资?”她就哑然了。
起初她不愿意进传统的制造业,她多少还是受了点宿舍里那帮女孩子嫌弃工厂妹的影响。而稍微看起来还凑合的工作,她又嫌工作地点在市郊。而在市中心的,她看得上的工作,人家又对她开出的期望值工资望而拒绝。
她并没有因为有了落脚的地方,而拥有底气去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她现在担心的事情是下个月的房租,以及两个月没有给家里寄钱了,她必须在夏天过去的时候找到工作,以免引起妈妈的怀疑和担心。
当她出现在陈姐的公司里时,她心中的失落直接落到陈姐的眼里。
何楚君在她入职的第一天给陈姐打了电话寒暄了两句。初夏觉得自己沦落到要靠何楚君那种人搭救,实在是无脸见人。但是比起她曾经强烈的自尊心,工作还是更重要。为了三斗米折腰的初夏,第一次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软骨头,没志气。虽然何楚君也没有坏到成为她的敌人,但是想到何楚君在学校时动不动居高临下的那副嘴脸,她就心里不适。可再想想何楚君那天在她和梁昕面前的烂醉如泥和失态,她心里又平衡了许多,不再跟自己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