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感觉不太好。口水淌到衬衣和印有几何图形的泛黄床罩上。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又做梦了,梦见自己在海边的大草坪上野餐,父亲穿成餐馆服务员的样子:肩披金色饰带,头戴可笑的鸭舌帽。在猛地冲向我之前,他变成了海鸥,像一只饥饿的动物。我慌忙四处躲闪,求它不要攻击我,但没用,海鸥还是猛烈地俯冲过来。周围的人都端坐在巨大的木餐桌边,专心细品难吃的三明治,没人放下手中的圣女果来帮帮我。
我决定给父亲打个电话,看庞斯库有没有什么新闻。他的手机一直空响,我再次留了言,告诉他我打电话的日期和时间。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友善。他的消失让我开始感到奇怪,他到底去了哪里野餐呢?
我从舷窗往外看,船停了。一只海鸥待在河岸上。难道就是刚才那只海鸥?我们已经到纽约了?
我换了衬衫回到接待处。
“我们在吉维尼,”苏珊告诉我,“马上会有一辆大车来载想去参观克洛德·莫奈故居的旅客。”
一年前我去过莫奈故居,那时我和阿纳斯塔谢到过花园门口,但门是关着的,因为在整修。
苏珊问我:“您想去吗?车快开了。”
我决定不再去吉维尼,甚至发誓过再也不去那个地方,这辈子都绝不再参观那个博物馆。那些睡莲尽管悠闲地漂浮在那儿,但我是不会再去吉维尼的。这是对那次旅行的默哀。这次拒绝又让我想起了阿纳斯塔谢,我和她度过了非同寻常的甜蜜岁月,有时觉得甜蜜得我俩都醉了。我记得她给我的分手信中这样写道,“我曾深爱你迷恋我的方式,但讨厌你正在变成的样子。‘逃避’在你身上一发不可收拾,你让我想到契诃夫作品里的主人翁普拉东诺夫。与其说是主人翁,不如说是一个完全一事无成的人,一个不幸而渺小的小学教员,梦想成为文学家和伟人,在男女关系中为自己人生的失败寻找不可能的心理补偿。其实这也就是个小白脸。你的各种犹豫和自负肯定还会持续很长时间,你的智慧也已消失殆尽。祝你好运,普拉东诺夫。”
而我要让吉维尼和契诃夫都消失殆尽。我独自去逛船上的商店,看了看里面那些明信片:塞纳河及其两岸的风景、海崖的照片,还有很多莫奈的画。在那一堆明信片中,有一张引起了我的注意,画里有两个男人枕着大靠枕,躺在河上的一艘小船上,身上披着绣花被子。他们看起来很虚弱,脚上缠着纱布。船的一端放着一支黄蜡烛和一些墓地用的白花。左边的男人眼神迷离,一只瘦削的手悬在水面上,他的同伴精神也不比他好。他的同伴看着河,两手交叉在腹部上,似乎已准备好夜间守灵了。我翻看卡片背面,才发现自己早就知道这个故事。每次参观朱米耶吉斯修道院[28]废墟时,我父亲都会给我讲“受刑者”的传说。去修道院得从鲁昂再往西,沿塞纳河继续走。他说这个词得按其最初的意思理解,即“受过烧烙膝部肌腱酷刑的人”。这两个落魄者,筋疲力竭,瘫软在这艘没有全景酒吧的船上,那就是克洛泰尔和希尔德西,他们既没有客运主任,也没有大陆式早餐。他们是克洛维一世的两个儿子,母亲巴蒂尔德曾是法国的摄政王后。他们从圣土朝圣回来后刺杀父亲克洛维一世[29]时,被母亲巴蒂尔德烧掉了膝筋,因为王后认为阻止他们逃跑比让他们在朱米耶吉斯落脚更可靠。“这个传说可以给你一个很好的警告。”父亲讲述完墨洛温王朝[30]的故事后甩了这么一句,他每次戏谑式的讽刺都让我有些吃不消。
我买了那张明信片,准备贴到本子上。我在想,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有能力组织一个反对老爸老妈的军团,就得先算好如果被流放到河上,能这么躺着待多久。也许我已经开始在我舒适的死亡之船——塞纳公主号上胡思乱想了,该起身探探临近的危险了。我应该提防哪些紧张、恐惧、失控、海鸥的攻击和追逐,以免做出无意义的事情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