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奢侈无度,横征暴敛,搞得民怨沸腾,又穷兵黩武,发动了三次攻打高丽的战争,更是火上浇油。人民群众被逼得无法生存,纷纷揭竿而起,反隋斗争的烈火越烧越旺。
隐居故里的魏征,虽说也感受到了苛政之苦,然而他毕竟不同于那些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农民,此时还没有被到非铤而走险不可的地步。后来他投奔起义军,也是为了“待有王者兴”,实现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而不仅仅是做一条绿林好汉或“山大王”的草头军师。因此,他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天下风云,交结四方豪杰,等待“出山”的时机。那么,出家为道士,正是适合进行这一观察和等待的一个途径。
关于魏征出家当道士一事,史传多有记载。《旧唐书·魏征传》谓:“不事生业,出家为道士。”《新唐书·魏征传》谓:“隋乱,诡为道士。”可见,魏征确实曾有过一个时期的道士生涯,这是他从隐居田园到“出山”的重要转折时期。
在隋代,和尚、道士都是受优待的,不服役,不交租,不纳税。在暴君倒行逆施的年代,得超然无穷无尽苛捐杂税和没完役了的兵役劳役之外,这难道不是布衣平民的莫大幸运吗?道袍在身,四处化缘,道观投宿,走到哪里不愁吃住,不必为旅费操心;又便于掩人耳目,无论去什么地方,也不引人注意乃至怀疑。之所以披道袍伪装道士而不着袈裟装扮和尚,是因和尚得剃度,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魏征不愿让先考妣亡灵伤心。再有道士不像和尚把希望寄托在来世,道士追求今生长生不老,羽化登仙,颇受社会上层欢迎,而道家的符箓方术,疗疾治病,消灾祈福又给社会底层以温馨慰藉,对苦难中的平民很有吸引力,便于接近民众。
魏征何时“出家”,据《新唐书》载“隋乱,诡为道士”。这样看来,当是大业七年(611年)。这一年,魏征刚好30岁。“三十而立”,也是闯天下的年纪了。再说双亲去世,守丧期满,已无后顾之忧,此时不出,更待何日。
魏征披上道袍,表面上仙风道骨,超然物外,而他的内心却极不平静。现存《魏郑公文集》中有《道观内柏树赋》一文,这是魏征子集中唯一的一篇抒情散文(其余全为政论和应用文),描述道观中的一株柏树:树龄20多年了,枝叶茂盛,而树干不过几尺,为什么长不高呢?被笼罩在杂草之中,覆盖于荆棘之下,满身伤痕而坚韧刚毅、不畏霜寒的本性不渝。就这样虽然枝叶繁茂,也无法自己表现出来。只可惜它不生长在高山上、悬崖边,有日月的光辉照耀,有云雨为它装饰打扮,反而和那些平庸无用之辈混在一起,这难道就是圣哲所说的“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吗?因此,它慨叹自己高尚的节操没有机会得到表现,一片忠诚正直之心无人相识。它盼望春天尽快到来,它将装点景色让园林更加美丽。而当前事态严峻,如一日已到傍晚,似一年正值隆冬,百草惶惶,像受惊的飞蓬不得安宁,无穷无尽的愁苦犹如天空乌云连绵迭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众多草木都凋零了,而它将孤独地亭亭直立,保持敢傲霜雪的本性,将与树中君子并驾齐驱。这里,魏征显然是夫子自道,以树作喻,既抒发了对现实的不平,也对未来寄予厚望,而最核心的则是他明白无误地表露不管在怎样艰难困苦的情况下,不气馁,不随波逐流,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人生道路。
在这一时期,魏征以道士身份,云游四方,舍药消灾,联络乡民,结纳豪杰,有许多佳话流传于世。“魏老道”在民间留下了高尚而丰满的形象。
关于魏征出家一事,民间传说颇多,可与正史记载互补。
河北晋县东紫城的汉京观,是县境内五大庙观之一。从前观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宽大的木匾,上面刻有“汉京观”三个刚劲有力的大字。相传这三个大字是魏征在这观中当老道的时候书写的。隋朝末年,魏征听说汉京观的道长张清,正在联结四乡农民,准备武装起义,便前来投奔。
汉京观有着不凡的来历。东汉末年,黄巾起义军的首领之一——地公将军张宝,率领数万将士与官军血战于巨鹿下曲阳,直到粮尽援绝,英勇牺牲,数万义军将士,也都战死在沙场,是为有名的下曲阳大战。后来,附近的村民埋葬了死难将士的遗体,又修造了这座汉京观,这观中的张清道长,正是张宝的八世孙儿。他收留魏征为徒弟,在汉京观联络乡民,结纳英杰,暗中集结反隋武装力量。
魏征知识渊博,是生活中的强者,又极聪明干练,如今当了道士,便很快熟悉了道教经典规诫及一应斋蘸祭祷仪式,静坐修炼、云游布道、除病消灾,样样在行,很快成了一个德行高尚的全真道人。
在汉京观,除了老道长以外,魏征年龄最大,被尊为“大师兄”。他除了学识渊博,受到大家敬重之外,还因为是半路出家,既懂农活,又有勤俭持家的办法。为了改善道士们的伙食,他在园子里种上了各种蔬菜,还粗粮细做,把谷面饽饽改成小米面饼子,每顿饭配有瓜菜粥、自己腌制的小咸菜等,如此既调剂了大家的生活,又节约了粮食。这样一来,大家就更佩服他这个“大师兄”了。
魏征经过几年的云游布道,治病消灾的实践,医术有了长足的进步。在他的故里,流传着许多关于魏老道治病救人的佳话。人们感念他的功德,每逢清明节,都到魏征祠去祭奠。在1946年魏征祠被毁以前,这里一直香火很盛,前来祭祀的乡民中,还有赵县魏家庄派来的人。据他们说,隋末兵荒马乱的年头儿,他们村忽然闹起了瘟疫,许多人头痛发热,上吐下泻,不几天就死了。乡亲们都焦急万分。这时候,忽然有个老道,带着两个道童来到十字街心。老道面向东方一坐,就微闭双目,运起神功来了,道童也将挑子放在地上。不一会儿,就里三层、外三层围过来许多人,大家不知是何方仙长降临,不约而同地乞求仙长为他们消灾。只见那老道猛睁双目,用清澈的目光打量着众人说:“那一天,我师父正在打坐,我刚把楼窗打开,他老人家就惊呼道:唉呀,不好,众苍生要遭灾难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空中有一团黑气飘过,这叫瘴气,飘到哪里,哪里就会染上瘟疫,我正是奉命追踪这股瘴气来到此地的。”他让道童打开箱子,取出一个大纸包来,交付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嘱托道:“这是专门配制的正气散,里面都是一小包一小包的药,每人只需服半包就好,告诉邻村的人们,让他们也来领药。”仙长舍药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四乡五里,“正气散”全部发放了出去。还真灵验,药到病除,一场瘟疫很快就被治住了。然而老道却已不知去向,后来,人们四处打听,才知道那是巨鹿下曲阳汉京观的魏征。这个村的人们为了感念魏征的救命之恩,就以他的姓为村名,改成了魏家庄。魏征去世以后,清明节乡亲们都要派人到魏征祠来进香。
相传,某日有个道童出观打水,见一条大汉昏倒在观门前,急忙进去禀报。魏征一搭脉,还有救,便叫人抬至观内轻轻放在床上,急忙取出银针救治,行针不久,那人“哎哟”一声,一阵呕吐,吐出许多积食。魏征又给他灌了霍香正气汤,那人就迷迷糊糊睡熟了,直到深夜,才清醒过来。魏征这才知道,来人正是山东好汉秦琼。他从潞州回山东途中,忽觉胸口发闷,腹中一阵阵绞痛,本想在这道观台阶上坐下歇息一时,可是刚刚挨上台阶,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经过魏征精心调治,秦琼很快就恢复了健康,他们通过这次交往,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当然,上述的故事都是传说,不足为凭。但有一件事是确切可信的:魏征云游时到过馆陶,那是他的祖籍,有亲人应当访问,双亲的灵柩,尚滞留他乡,迟早得归葬故土,也需事先料理安排。在馆陶,他与小他12岁的薛收不期而遇,两人一道去过河东。薛收是河东汾阴(今山西万荣县西南)人,生父薛道衡曾任官内史侍郎、襄州总管、司隶大夫,被杨广无辜杀害,薛收心怀怨恨。道衡与族弟薛孺偏相友爱,薛收出生即过继给薛孺,由孺抚养成长。时孺任清阳(今山东临清东北)县令,收受业龙门(今山西河津县)王通门下。薛收前往清阳省亲,返河东途中,与魏征邂逅相遇,意趣相投,一见如故,遂成忘年交。薛收邀请魏征前往龙门,征欣然应允,因他早闻王通大名,也想与之切磋学问。
王通字仲淹,河东龙门(今山西河津县)人,少有四方之志,受《书》于东海(今江苏连云港西南海州镇)李育,学《诗》于会稽(今浙江绍兴)夏琠,问《礼》于河东(今山西永济县蒲州镇)关子明,正《乐》于北平(今属河北)霍汲,考《易》于族叔王仲华,潜心苦读,六年不解衣。仁寿三年(603年)20岁时,西游长安,见隋文帝杨坚,献“太平策”十二计,不为所用,退归乡里,著书讲学,受业者千余人,享誉一方,这自然是魏征愿与交往的。
到了王通家,魏征很受礼遇,得与通就时事、政治、人生理想等重大问题交换认识。王通盛赞魏征为人正直,敢作敢当,以为魏征若能生逢其时,可至卿相,只是礼、乐方面的修养尚嫌不足。魏征也颇为王通的学识渊博所折服,对他满腹经纶而不遇明君以至仍为布衣感到惋惜。尽管彼此都相互尊重,但二人思想距离很远,几乎在涉及的所有问题上都难有共识。
他们针对形势讨论过“天命”。王通说:“顺从天命,其实说的是人事,因此君子很怕它。自然界的万物无论远近、高低、深浅的变化没有不和天命相应,社会上的万事不管大小,曲直的发生没有不与天命相成,所以一切都决定于天。《易经》说:‘万物都受天道变化的支配,适应天道的变化而发展。’”
在民众已经起来反抗杨广暴政之时,王通如此极力宣扬天命,不管动机怎样,总是有利于暴君。魏征作为客人,不便直接反驳,但他很聪明,巧妙地援引儒家典籍明确无误地表示了异议。魏征引《尚书》的话说:“遵循正道就吉利,依从邪恶就凶险,正像影子与形体、回声与音响一样。”又借《诗经》的话说:“对百姓既和易又尊敬,享福多得说不清。对臣下不侮慢不高傲,种种福气都来到。”这里魏征只字不提天命,而把吉凶祸福归结于人的行为,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他对天命的否定,而更高明的是,魏征引用的这两句,前一句出自《尚书·大禹谟》,是舜与大臣讨论时政的记录,后一句出自《诗经·小雅·扈桑》,按传统的解释,这诗是“刺幽王也,君王上下,动无礼文焉。”很显然,魏征否定天命是就时事而言,矛头直指暴君杨广。
他们也曾探讨治国施政的事。魏征说:“根据法令行事怎么样?”王通说:“如果用德、礼从根本上加以整顿,无人犯法,刑法也就搁置一边没有用处了。因此政治最完善的时代,法令空悬宫阙而无人违犯;稍次一点的时代,就是有人犯法也不多;所以根据法令讨论政事,那是政治不好的时代采取的办法。假若我有机会执政,就一定要使诉讼完全消除。”消除诉讼,是孔子的理想,孔子认为,用法令管理老百姓,用刑罚约束他们,老百姓虽能暂时避免犯罪但并不懂得犯罪可耻,只有以德去管理他们,用礼去约束他们,老百姓才懂得犯罪可耻而走正道了。从这也可看出,魏征与王通差别的确太大了。魏征是政治家,讲究实际,发言立论都有所指,他说施政应以法令为依据,就是针对杨广凭着个人意志倒行逆施而言的,想用法令约束暴君,而王通则太学究了,空谈理论,对现实政治无补,对暴君则更是对牛弹琴!
他们也曾就人生理想交换过意见。一天,王通在田间看仆人种地,魏征和王通的两个弟子杜淹、董常一起偶然来到地边。王通提议:“大家谈谈自己的理想吧!”魏征首先发言:“我愿事奉贤明的君王,在他跟前要想一切办法竭尽忠言,离开他后要想办法帮助他弥补过失。”杜淹接着说:“我愿执行贤明君王的法令,使天下无人遭受冤屈。”最后董常说:“我希望圣人的理论能在世上实行,在这样的时代,我董常也就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了。”王通十分赞赏董常,他说:“这真是伟大的志向啊,我赞同董常的理想。”魏征事明王,决心以自己的智慧和才能为他效忠竭力,与董常的墨守成规,无视个人意志和价值形成了鲜明对比,而王通极力盛赞董常,无疑是对魏征的委婉批评,使魏征感到困惑和震惊,圣人的理论真的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吗?他觉得有必要再细细思索。足不出户,利用王通的丰富藏书,潜心“六经”,探幽索微,寻求真谛。他终于领悟了,儒家讲“仁”,重在人际关系,在太平岁月,对于化解矛盾,保持社会稳定,确实卓有成效;但在动乱年代,群雄纷起之时,却显得迂腐,不合时宜。孔孟之道不得行于当世,只是在汉初文景之治的太平盛世之后才得独尊,其根本原因正在这里。有鉴于此,他似乎对自己日后的人生道路更清楚了,他决定立即离开王通家,投身到广阔的天地中去。
他又披上道袍,回到河北,那里不仅是他的故乡,也是民众受苦最深、反暴斗争最激烈的地方,他要在疾风骤雨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这时魏征对“纵横之说”发生了浓厚兴趣。所谓“纵横之说”,其实就是政治、军事斗争中的权术和阴谋,其中自然不乏奇策异智,也可称为战略战术。“纵横之说”在战国时期曾风行一时,纵横之士利用他们的聪明才智追逐名利,为实现自身的价值与命运顽强抗争,不少人平步青云,位及人臣,左右了当时的政治舞台,成为时代的弄潮儿。但因他们不讳言名利,公开宣扬“人生在世,权势、地位、金钱,难道可以忽视吗?”这与儒家的道德观念完全背道而驰。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其说逐渐势微,纵横之士的朝秦暮楚,也颇为士人诟病。现魏征不避非议,热衷谋略,是他清醒地预感到大乱即将来临,在无序的纷争中,克敌制胜少不了纵横捭阖,他必须事先做好准备,作为向明王尽忠效力的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