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沈梦昔和武攸暨照例入宫参加宫宴,这些年,大殿内各人的座次早发生了变化,只有武帝仍然端坐上方,李旦从侧方挪到了阶下,坐在沈梦昔上手的位置,武家子弟位置却更加靠近武帝,大殿内,除了李旦和沈梦昔,竟是再无第三个李氏族人。
李旦垂着眼,除去宴会最初向武帝敬酒,就再无话语,沈梦昔与他敬酒,也只是默默地举杯饮尽。
沈梦昔注意到武承嗣的眼神,这个人平时还算沉得住气,一旦喝点酒,就会忘乎所以,此刻他正斜睨着李旦,若有所思,似乎李旦与他有着杀父夺妻之恨。
沈梦昔记起,陪武帝参观通天宫时,无意瞥见武承嗣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窥探她,被撞见后迅速闪开,沈梦昔当时只觉他是因为记恨宫宴呕吐之事,现在想来,武承嗣想当太子之心迫切,他是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李家人了。
这几年,沈梦昔看似只是忙活着书局,其实她密切关注朝中所有大小事,尤其是武承嗣的各种行径。
武承嗣在天授二年,唆使百人上表,请立他自己为太子,认为既然武氏为帝,皇嗣就不应该姓李,而应是武氏后人。但由于李昭德等几位宰相反对,没有得逞。
武承嗣大怒,他贿赂勾结来俊臣,诬陷数十人谋反,致使数十人全部被杀,其中就包括阻拦他请立太子的几位宰相。
之后他又分别率五千人和两万六千人之众,上表请武帝加尊号,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武帝非常高兴,欣然接受,大赦天下。
武承嗣的努力收到效果,当年一次祭拜中,他担任了亚献,武三思担任终献,直接取代了李旦和李成器的位置。自此,武承嗣似乎有了倚仗,开始处处针对李旦,陷害李旦。
沈梦昔进宫请安时,说起四哥,“阿娘,四哥性格随遇而安,也许他并不觉得受了屈辱,但是月儿实在不忿。虽然自小都是月儿欺负兄长,但是却不能容忍他人欺负兄长!”
武帝听后心头一动。沈梦昔说到点子上了,武帝就是这样的性格,她自己的儿子,她可以杀,别人却不能打骂。
武帝又问沈梦昔,关于皇嗣的看法。
沈梦昔说:“这些国事,月儿是不懂的,也没有仔细想过,不过,江山是阿娘的,阿娘想让谁当皇嗣,就让谁当呗!至于姓什么,那都不重要,大不了改姓武就是了。”
武帝没做回应,岔开了话题,问起了武攸暨和严季康的事情,沈梦昔含混带过,武帝也无心听她的回答。
这次的宫宴,武承嗣又开始针对李旦,歌舞正酣时,来到李旦席位,故意踩着李旦的脚趾不动,与沈梦昔和武攸暨打招呼:“表妹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我等啊,哈哈哈哈!”
沈梦昔一眼看到,武承嗣的脚,和李旦涨红的脸。
一扬手,杯中的酒朝着武承嗣泼去,武承嗣毫无防备之下,被泼个正着,倒退几步,恼羞成怒地抹了一把脸,“表妹这是何意?”
“哎呀,表兄恕罪!”沈梦昔急忙起身,连连道歉,又作势要行礼,惶恐地对武攸暨说:“你这呆子,还不给表兄擦擦!”武攸暨连忙扯着袖子给武承嗣擦拭脸上的酒水,武承嗣厌恶地拂开他,“去去去!”
“表兄,今日表妹不胜酒力,竟是拿不稳这酒盏,不知表兄何时来到了身后,竟是得罪了表兄。这可如何是好。”沈梦昔做着恭敬的姿态,语气却慢悠悠地说。
若是敬酒,应当来到席前,这武承嗣为了羞辱李旦,特地绕到席位后面,踩住跪坐的李旦的脚趾。沈梦昔干脆也故作不知,只说是无意为之。
如此动静惊动了武帝,她见太平似乎在对着武承嗣行礼,表情紧张,不禁奇怪,让内侍过去询问。
内侍回来说了缘由,武帝不由皱紧了眉头。
当年李昭德那句“魏王既是亲王,又是陛下亲侄,更是朝中宰相之一,权力几乎比拟陛下。自古杀父篡位的太子不在少数啊!”触动了武帝,孤家寡人,本就多疑,正是这次谈话让武帝搁置了更换皇嗣的打算。
她忽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一双儿女已经受了多年的委屈。
做母亲的,若是在人前冷落儿女,别人就敢嘲讽他们;若是在人前辱骂儿女,别人就敢动手欺负他们;若是,母亲亲手夺去了他的皇位呢,别人会怎样?
武帝看着低头不语的儿子,和不迭道歉的女儿,心内激荡,几年前,她还和女儿说,必不会让她经受自己受过的苦,如今这一幕,与当年父亲去世后,两个异母兄长欺负她们母女四人又有何区别?
武帝的手攥紧了,指甲尅得手心疼。儿子姓李,与自己有异心,侄子姓武,就没有异心吗?李昭德的那番话,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几乎成了她的心魔,让她谁都不信,即便是李昭德已经死了,也不能驱除。
武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争吵的方向,李旦最先注意到了,忙不迭站起来,朝着武帝行礼,沈梦昔也停止道歉面向武帝肃立,只有武承嗣,在武三思的制止下,才停止发脾气,慌忙跪地磕头。
李旦、沈梦昔、武攸暨和武承嗣都被内侍传到了武帝跟前,几人在案前阶下跪了下去。宴会大厅安静了下来。
“太平你说,你如何得罪了魏王!”武帝一开口就语气严厉,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沈梦昔面有酒色、支支吾吾开口:“陛下,彼时,彼时太平正与四兄叙话,说着新制作的花灯,不知何时,魏王就来到儿臣身后,一惊之下酒便泼洒到了魏王,呃,太平已自知有错,向他道歉,但他他…不肯原谅太平。”沈梦昔说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做出一付色厉内荏的样子,“阿娘!月儿都道过歉了,还让驸马亲自给他擦酒渍!可他还是发脾气!”说到最后已是一付狐假虎威的样子,武攸暨在一边连连点头附和。
武承嗣气得脸色紫胀,但是苦于武帝没让他说话,他只能干瞪眼忍着。
“是这样吗?旦儿!”武帝又问李旦。
李旦猛地抬头,武帝已经多年不喊他的乳名,自从武帝称帝后,他由皇帝变成了皇嗣,虽住在东宫,一切礼仪、待遇比照皇太子,但是一丝权力也无,妃子莫名其妙死了两个,也不敢声张,近年因皇嗣身份之争,武承嗣更是处处与他为难,但是武帝却从未干涉,致使武承嗣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今日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踩住他的脚趾,以示侮辱。
一个称呼,让李旦一下子没忍住泪水,母亲不把他当儿子看,但他时刻记着高位上那人是生育他的母亲。于是,干脆一个头叩下去,不叫人看到眼泪,伏地瓮声瓮气地说:“回禀陛下,一切正如太平所言。”
武帝已看到了小儿子的眼泪,也听出他的哽咽。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可怜,一时又更讨厌他的懦弱。
“魏王怎么说?”干脆不看他吧,武帝转而询问武承嗣。
武承嗣抬头看着武帝威严莫测的表情,刚才的怒气忽然就全都泄掉了,他从武帝问话的顺序和称谓中,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继而,颓然发现一个忽视已久的事实:自己是差了一层的侄子,人家再差劲,也是亲生的子女。
于是伏地叩首,“陛下!今日是臣饮酒过度失态了,一时没有认出公主殿下!冒犯了殿下!臣罪该万死!直至方才一见陛下,才如霹雳惊雷,霍然清醒,陛下果真乃佛祖转世,大可造福万民,小可醍醐灌顶啊!臣谢陛下点醒,臣愿向公主道歉!”
一通让人肉麻的阿谀奉承,武承嗣信手拈来。
“既是误会,那就这样吧!今日是上元节,不要扫兴!”
“喏!”武承嗣大声应承,转头就向沈梦昔连声道歉:“表妹,弟妹,公主殿下!下臣酒后失态,这里向公主致歉了!”说完居然顿首行礼。
“哼!”沈梦昔骄横地拂袖,“阿娘!今年月儿的书局盈利了,月儿送阿娘一盏最奇特的花灯!”
武承嗣抬起头,跪在原地,尴尬地整理了一下幞头,众人都转移视线,装作未见。那边,沈梦昔扶着武帝向后殿走去,“四兄!还磨蹭!快点啊!”沈梦昔回头娇斥。
李旦急忙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跟着向后殿走去。武攸暨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跟着。
大厅一片寂静。
直过了好半天,才重新起了乐舞,上了新酒。
后殿,沈梦昔抱着武帝的膝头,哭了起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哭。
“啧,眼睛肿了!等一会儿还要去观灯呢!”武帝一下一下顺着沈梦昔的后背劝着。
“阿娘,月儿不去看灯了,说不定又有什么人跳出来刺杀月儿呢,月儿现在只要一参加宴会,就万分紧张,看谁都像是刺客,表兄当时突然出现,着实吓到了月儿,月儿手里的若是一把匕首,也定会刺出去的!”
武帝听了,难过地叹气,“阿娘懂得,阿娘懂得,阿娘的月儿受委屈了。”
“只有阿娘的膝边最安全,月儿看谁都像要图谋不轨!”沈梦昔撒娇说,忽然把头从武帝膝头抬起,没心没肺地说:“只是月儿想不通啊,四兄是皇嗣,他被陷害挤兑情有可原,月儿只是阿娘的女儿,没权没势的,为何还有人要刺杀月儿呢!”
武帝一怔。
沈梦昔打了个嗝,抽泣了两下,继续说:“非要我们兄妹都死了么?”她回头看看李旦,“四兄!我们不能死!谁欺负我们,我们就让他先死!”
李旦跪坐在罗汉床边,头越发的低下去。
“李旦!你就是胆子太小,比我胆子还小!我们都死了,将来谁供奉阿娘的牌位?啊?谁供奉?武家人吗?你听说过侄子供奉姑姑牌位的吗?啊?李旦!你听到了吗?”沈梦昔反身扑到李旦身边,推搡着李旦,又抱着他哭了起来。
李旦终于也哭出声来,呜咽着,委屈着。
“好了!大过节的,哭什么哭!”
不轻不重一句话,让兄妹二人止住了哭泣,沈梦昔抹了一把眼泪,“阿娘,定是那武承嗣派人刺杀月儿的,他当年要做驸马不成,如今又要杀了我和四兄当皇嗣,他要当太子!一定是他!阿娘,一定是他!不如阿娘干脆赐死月儿和四兄吧,月儿不想死在一个那么恶心的人手中!”
“休得胡言!”武帝大声呵斥。
沈梦昔委委屈屈地住嘴,“就是他,现在是死无对证了,反正月儿有直觉,就是武承嗣!”
“没完了!”武帝啪地拍了一下案几。沈梦昔终于住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