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庞大,加上一路走马观花,见到山水都下来透透气,观观景,故而行程缓慢,但狄仁杰伤势并未痊愈,本就坐卧不宁,如今车马劳顿,更加辛苦。但他不肯开口叫苦,只是硬挺着。
两天后在颖阳驿站,狄仁杰是由仆从背着才下了车的。沈梦昔在驿站门口看到,笑了一下,拿出一个扁扁的银盒,让卢统领交给狄仁杰,“你也用过这个,给狄公送去吧。明日请狄公乘坐府中马车。”
驿站并未住满,另有一行十余人,也是携家带口,大包小裹。见到沈梦昔一行的阵仗,老老实实地退后,让他们先行办理入住。
那一行人中,有一个小男孩,很是惹人注意,大约四五岁,皮肤白皙,玉雪可爱,头上扎着一个朝天鬏,穿着红色衣裳,像个福娃,被一个仆妇紧紧牵在手中。妇人一脸诚惶诚恐低着头,小孩子却并无惧色,笑嘻嘻看着胤儿简儿跳下马车,也跟着原地跳了几跳。
十一岁的胤儿已是小小少年,个子长高很多,他很是照顾弟弟妹妹,走到另一辆车前,抱下了鹿儿,又扶着玉儿下车,简儿则早已在驿站大院里跑了一圈,一扭头,看到那个小男孩,跑过去,伸手到人家的朝天鬏上扒拉了两下,仆妇紧张地搂住男孩,那小孩儿呵呵笑着也摸摸自己的头发。
忽然简儿大叫一声,指着男孩,“出血了,出血了!”
拉着男孩手的仆妇大惊失色,蹲下来,用手绢堵住孩子的鼻子,“三郎,仰头!仰头!”沈梦昔听到声音,疾步走过去,却见那仰头的男孩已身体扭曲,不住挣扎,那仆妇却仍尽职地箍住孩子的双手,另一手捏着他的鼻子,压着他的头,哄着说:”三郎不动,不动,马上就好了。”
这简直就是杀人!沈梦昔几步上前,推开仆妇,“松手!!”
孩子双手被解放,立刻抓着喉咙,双眼翻白,本来雪白的小脸变得紫红。仆妇吓得手忙脚乱,那边更多人也闻声跑了过来。
沈梦昔一把搂过孩子,让他背对自己,左手成拳抵住孩子腹部,右手握住左手,用力挤压孩子腹部,三五下后孩子啵地吐出一个血块,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带出许多血沫子。
孩子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扑过来抱住孩子哭,另有两个稍大一些的男孩,使劲拍着他的后背,而孩子的父亲则当即对着沈梦昔行礼。孩子漱了口,又咳了一阵,沈梦昔让他微微低头,用手捏住流血他的鼻翼,压迫了片刻,就不流血了。孩子母亲看着沈梦昔手上沾染了鲜血,很是愧疚地连连道谢和道歉,沈梦昔并摇摇头并不介意,顺手接过清风的湿巾帕,擦干净手上血迹。
简儿对沈梦昔非常崇拜,“阿娘,你太厉害了!”
那孩子的父亲叫钱世康,三十多岁,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此去庐州,就任临水县县令。男孩是他的第三子叫做钱松。
晚饭后,钱世康的夫人齐氏带着已经无碍的钱松,给沈梦昔磕头,拜谢救命之恩,虽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但那仪仗排场,已经震慑了他们,齐氏有些手足无措。
钱松则笑嘻嘻地趴在地上磕头,稚声说:“谢恩人救命!”
原来,钱松平时就极易流鼻血,每次都是仰头捏着鼻子,就会慢慢止住流血,谁料想这次却有血块倒流,进入气管,如非沈梦昔及时施救,这孩子肯定就窒息而死了。
沈梦昔看着男孩的白皙脸蛋和浅色的嘴唇,约莫这孩子是贫血,叮嘱齐氏多给孩子吃些红枣、猪肝之类的,又招手让钱松到自己跟前,让他和简儿鹿儿坐在一起,对齐氏说:“平时多给他饮水,屋子里保持湿润,夜晚在床头放一盆水,或者搭一条湿巾子。不要让他挖鼻孔,大一些就会好起来的。”大多数流鼻血的原因都是挖鼻孔造成的,中原地区气候干燥,小孩子鼻粘膜干燥发痒,手指又小,挖鼻孔再正常不过。
齐氏说:“孩子最初是玩耍时撞到了鼻子,流血不止,后来就经常流鼻血,家里人为此都不敢让他出去玩耍,......但是孩子并不挖鼻孔。”
“小孩子控制不住也是正常的,毕竟天干物燥。”沈梦昔看到齐氏有些赧然,似乎为儿子挖鼻孔而难堪。“钱松,你的鼻孔比我家简儿的大一些呢,以后不要挖了,否则会像石狮子那样的。”
钱松睁大眼睛,非常惊恐地想象了一下石狮子的鼻孔,眼中渐渐凝聚了泪水。
“不过,你还小,现在改正还来得及。过来我看看!”沈梦昔拉着他把脉,看看舌苔和手掌、手指,“以后觉得鼻子干的话,就拿一个湿帕子在鼻子前嗅几下,这样就不会流血了。”说完,沈梦昔把清水倒在帕子上,凑近钱松的鼻孔。
钱松嗅了一下,觉得舒服,点点头,又问:“那松儿不会变大鼻孔吧?”
“不会。”沈梦昔肯定地说。
钱松放了心,舒出一口气,回头看看他母亲。
“以后如果流血了,不要仰头,微微低头,让血流出来就好,已经流出的血,仰头也回不到身体里去了。给他用凉水拍拍额头,捏着鼻翼,压迫一会儿就好了。”沈梦昔笑着对齐氏说。
晚上,下起了秋雨,驿站外面有零散的错过宿头的商人和平民,躲在茶棚下。
卢统领看着沈梦昔的神情,就知道她这同情这些人,索性直言说:“驿站是朝廷官员食宿换马的场所,平民一律不得进入,公主莫要怜惜他们,向前五里就有客栈,错过宿头是他们自己失算,亦或是贫穷无钱住店,若破例允许他们进入,无钱难道再赶出去?那这一路的驿站都要为他们破例?再说,只是淋雨,又不是下刀子。公主请看,我们的护卫还都住在外面的帐篷里。”
“那就让他们躲到马厩里。”
“公主,那更不行!要知驿站的马匹,是随时准备给传递信息的驿兵换马的,需日行三百,耽误了大事,谁也担当不起。”
沈梦昔点点头,这世界有自己的秩序,毕竟谁也不能单纯靠别人的怜悯过活。
这四年来,沈梦昔从未有过一次单独外出的机会,走到哪里都是兴师动众,微服出游也都是暗卫跟从,害得她连武陵空间都不敢用。在卧房、书房里,门口也是有婢女值守。虽衣食无忧,除了武帝她可以不必忌讳任何人,但是,她没有独处的宁静和隐私。
平头百姓有他们的苦难,皇族贵族也有他们的悲哀。
只能说,各安天命吧。
她站在驿站阶上,看向外面的茶棚,有的人撑着伞,有的支着油布,风雨斜斜地潲进茶棚,所有人都默默地承受着。
科举制度使得一小部分平民可以为官为相,可以改变家族命运,已经是重大突破。但是不得不说,千难万阻。
人的灵魂或许是平等的,但是身份确实是生而确定的。
不,人的灵魂更是有高下之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