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寒假,沈梦昔又跟主管运动器材的老师借出了一双冰鞋,每天到江面上去滑冰。齐家不远的大坝下坎,有一处齐保安的小伙伴清理出的冰面,足有两百平米,他们经常打冰球,沈梦昔就趁着他们不在的空档去滑冰,鲁秀芝根本管不了。
这天张亮也带了冰鞋来滑冰,齐保安带着他们去冰面。发现江面上一夜之间,出现了一条直通对岸的路来,大约两车道宽,中国这边的路两边积雪都修整成形,还插了许多红旗,苏联那边似乎就那么堆着,什么修饰也没有。
“我听咱爸和张叔说了,会晤站好像要和老毛子会晤。”齐保安一边换冰鞋,一边说。
“我也听着了。”张亮也说。他羡慕地看着沈梦昔自如地滑冰,还做了旋转和跳跃动作,“我咋没你学那么快呢,屁股都摔两瓣了!”
“你能跟她比?也不看看那是谁妹妹!”齐保安嗤道。
齐保安上了冰就横冲直撞,几次都差点撞到沈梦昔,她只好滑到边上,惹不起躲得起。
张亮慢悠悠颤巍巍地滑到她身边,“珠珠,过几天,我们全家要去上海过年了,你想要啥,我给你带回来!”
话音刚落,传来机器轰鸣,只见两台军车朝江心开了过去。
“哎呀妈呀,要打仗了?”齐保安兴奋地大叫。
“你刚才不说要会晤吗?”沈梦昔皱眉看他。
“对啊,我忘了。”
“说话要过脑子!”沈梦昔严肃地说。
“你是哥我是哥?”齐保安瞪着眼睛。
“谁对听谁的!”
“越大越烦人,还敢顶嘴了!张亮!你敢跟你哥顶嘴吗?”
张亮摇摇头,“我哥真打我!”
“看着没?齐宝珠就得一天打八遍!”齐保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妹妹。
三人开始换下冰鞋,准备一会军车回来,好去看老毛子。
沈梦昔摘下手套,系着珍宝岛棉鞋的的鞋带,指尖冻得发红。张亮见了,一把掀起棉袄,“珠珠,快把手伸进来,我给你捂手!”
沈梦昔笑着用手在他的肚皮上点了一下,就把他的衣服拉下了,“快盖上吧,回头肚子疼。”
齐保安一把扒拉开张亮,“干嘛呢,耍流氓啊?”
“我给珠珠捂手!她手凉!”
“手凉就戴手套,再说她有哥,显着你了!”
沈梦昔头大地制止他们,“别说话了,看那边!”
四辆汽车从江心开了回来,在岸边停下。三人拎着冰刀,凑过去看热闹。
车上下来四个苏联人,四个中国人,其中一个是翻译,不停地指着坝上介绍着,苏联人忽然一回头看到沈梦昔他们,冲他们招手。齐保安拉了妹妹一下,“你别过去!万一有危险呢!”
沈梦昔叹口气,这大嗓门!
中方的翻译没有吱声,旁边的苏联翻译已经把他的话说给那个军官听了。军官哈哈大笑,用俄语说:“没有危险,给你们糖吃!”
沈梦昔眯起眼睛,心想,如果他敢像当年美国人在上海一样,往地上扔糖果,她就敢把糖果扔回到他们脸上。
还好,并没有。
因为这些军官身上并没有带着糖果,那军官正懊恼地说:“没想到会遇到中国小女孩!”
六团的领导也喊他们过去,其中一个人认出齐保安,“妈呀,咋是老齐家那个淘小子!”
“德拉斯七!达瓦里希!”齐保安大咧咧地摆摆手说。
几个军官哈哈大笑,说中国的年轻人真有意思。
——可怜人家已经当他是成人,齐保安还当自己是孩子呢!
苏联军官掏出钱夹,摘掉皮手套,从钱夹里找出三个硬币来,给了他们一人一枚。
沈梦昔看着那毛茸茸的冒着热气的手,心想,这火力够旺盛的。
齐保安和张亮非常开心,他们还是第一回见到卢布。
沈梦昔将硬币抛起,翻了个面,看了一下面值,是一卢布,笑着说:“斯巴细巴!”
然后,从兜里拿出四张五元的纸币,也不由分说地塞到四个苏联人的手里,“欢迎你们!”
四人先是一呆,然后哈哈大笑,其中一个大胡子还作势要去亲沈梦昔,沈梦昔吱溜一下躲到一个六团干部身后。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那干部弯腰对她说:“小姑娘,不要妨碍公务了,让你哥带你回家吧。”
齐保安高兴地抛了一下那一卢布,“打死你大娘!气死你大爷!”
张亮也笑嘻嘻地跟着喊。
沈梦昔忍不住捂脸,“他不是我哥,我才不认识他们。”快步就朝坝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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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会晤,事由有二。
其一是士兵越界叛逃事件,其二是渔民越界偷油事件。
渔民越界的事情,时有发生,因为江北人少,几乎无人捕鱼,渔民就常常越界打鱼,也常常被巡逻的苏联汽艇驱赶,有几次甚至被掀翻,险些酿成事故。
今年夏天的这个渔民越界事件,与以往不同。
事件主角就是太平村老何家的三儿子何生亮,他是何老爷子最喜爱的儿子,经常夸他头脑灵活。但是这次办的事情,明显是灵活过度了。
太平村附近的江面比较窄,打鱼的时候,稍不注意就容易过界,何生亮却不是不注意,他是蓄谋已久。因为偶然一次打鱼,他发现太平村往下十里的对岸上有一个大油罐,就生了好奇之心。
一日终于大着胆子过界上了岸,发现无人看守,大罐上刷着俄文也不认识,他就撬开油罐的锁头,偷灌了两大桶油回来,到家腿肚子都转筋了,他紧张得牙齿打战。
睡了一觉,心里踏实了一些,试着把那油往家里的拖拉机油箱灌了,还真能用。
又过了几天,野不知吃了什么,胆气又壮了起来。过界偷了四桶,更过分的是,这次他带了一把大锁头,把那油罐上了锁,占为己有。
不久,苏联巡检人员发现油罐锁头被毁,油料被窃,换上的是中国的铁牛大锁,就安排人员蹲守,果然逮住了第N次去“自家”油罐取油的何生亮,他刚把那钥匙捅进锁眼,就被从天而降的人高马大的苏联人按倒在地,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这两件越界事件,都让嘉阳人觉得脸上无光。会晤也进行得不顺畅,苏联军方态度蛮横,三次往返,最终才达成一致,将两人交还中方处置。
案件审理得异常迅速,那士兵由军事法庭审判,立即枪决。
何生亮则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出得大狱已是二十一世纪了。
何家如天塌地陷般,一片哀声。事事都爱与齐老爷子一较高下的何老爷子,再不出门。
齐老爷子感慨,“贪他一斗米,失却半年粮。何三儿是想岔了,别人家的柴禾咱都不能拿,咋还能动人家外国的油呢!”
齐保良笑得岔气,“这何老三啊,你说他精还是说他傻?居然换了把锁头?真当是他自己家仓房了!”
“行了,笑话人不如人,你自己也事事警醒着,没事儿多教育几个孩子,别等犯了错,想改都来不及!”齐有德喝止儿子。
齐保良不吱声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这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就因辈分太小,动不动就当众挨训,也实在是没面子。
家里做主的人太多,什么都轮不到他,只有出力的时候才能想到他。
想到这里,齐保良低头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