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底,安宁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王家欣喜若狂,洗三的时候,沈梦昔没去道喜,只让和雨去送了贺礼。
和雨回来说,因是双胎,孩子都不大,眼睛也未睁开,一打眼看去,两个孩子并不相像。沈梦昔点点头,看来是异卵双胞胎。
她派人送帖子给栖霞,想去青云山庄泡温泉,却得到消息,栖霞已经怀孕三月,只好又命和雨去送贺礼,自己带着孩子们去了山庄。
庄上有暖棚,种植了一些蔬菜和花卉,冬日里泡着温泉,吃着新鲜蔬菜,十分舒适。
住了半月余,邑令派人来报,宗正寺装修府邸完毕,请她回去验收,这才恋恋不舍地返回。沈梦昔还命人将新鲜的茄子、菘菜、萝卜采了装好,准备送进宫城给天后和皇帝,聊表心意。
返程竟遇到不久前得胜回朝的怀义和尚,他正赶往白马寺,两下里的仪仗一时间竟然卡在大路上,谁也不肯相让。
这个所谓东征突厥、得胜回朝的和尚怀义,不过是到内蒙古一带绕了一圈,并未遇到突厥军队,觍颜在单于台刻石记功,就班师返还。居然被天后加授辅国大将军,进右卫大将军,改封鄂国公,真正是荣宠无限,风头无两。
沈梦昔佩服天后宠爱面首的豪阔,据说只要这个怀义一撒娇,无论要什么,天后都会答应。前年怀义和尚撺掇天后拆了乾元殿,耗资万金修建明堂、天堂,他理所当然做了督工,颐指气使,中饱私囊。朝中出言反对和检举揭发之人,最后都被他反咬,或被罢官,或被杀死。至此,再无人敢招惹怀义和尚。
怀义是千金公主送给天后的礼物,也是天后的第一个面首,年龄与天后的小儿子,也就是当今皇帝同岁。
沈梦昔在马车中,远远看着怀义和尚,只见他不惧寒风,骑在御马之上。相貌英俊,身材伟岸,身着华丽袈裟,手执金闪闪的佛杖,昂首挺胸,整个人看上去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他并不是真正的和尚,不过是为了进宫方便,才剃度为僧。
但他还真做了一件大事,就是带领白马寺的和尚,在浩如烟海的佛经中,找到一部《大云经》,经文记载了女主统治国家,后又成佛的一段故事。他还带领和尚炮制了解释经典的《大云经疏》,把晦涩难懂的经文译成通俗易懂的语言,并加以演绎,与当下流行的弥勒信仰相结合,大肆宣传,称唐宗室衰微,天后乃是弥勒下生,必定取代李唐的统治,在民间为天后日后登基成功造势。
此时正是他最为得宠之时,东征突厥,也不过是天后赏他军功的一个名头罢了,由朝中宰相为他做幕僚,就这样,一言不合,他也敢挥拳就打。
人,其实是最容易迷失自己的生物。
没有天敌的人类,忘乎所以,成为生物圈最大的祸害,而不自知。
其他生物只在饥饿时捕食,在求偶期厮杀殴斗,人类不同,不仅豢养屠杀其他生物,还自相残杀。
冷眼看,无论是天后,还是怀义,他们都忘记了每天给自己哪怕一刻钟静思的时间。天后身居高位,无人可以约束她,使得她权力欲望无限膨胀,且无廉耻之心,为所欲为;怀义恐怕也以为天后会一辈子宠幸于他,而从不给自己留后路吧。
人就是这样,随时可能忘记自己的初衷,忘记自己的处境。故而,许多明君晚年变得昏聩,判若两人。
沈梦昔命卢统领上前商议,却好半天也不见对方让路,只听得一阵哄笑传来,隐约听到“公主”、“再嫁”的字眼。然后就见那怀义纵马来到沈梦昔车前,腾地跃下马来,十分潇洒地双手一扬,抖了一下大袖,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竟不知是公主大驾,多有冒犯了。”
“既已知晓,那就让路。”沈梦昔沉声说。
“公主在上,贫僧理当让路,只是,那五辆马车,所载均是天后所赐珍贵物品,此处山路狭窄,若是御赐之物有所闪失,恐怕......”怀义声调轻佻地说话,慢慢将头贴近车帘,此时气温约在零上五六度,那和尚光着头,头顶戒疤在车帘边一闪,恰有北风吹过,撩起棉帘,怀义趁机朝车内狠盯了一眼,正看到沈梦昔冰冷的眼神。
他吓了一跳,缩回头来。随即又因自己的畏惧而恼羞成怒,不待他再说,就听到车内传出不耐烦的话音:“走!”
沈梦昔已经有些火起,今天若是给这吃软饭的面首让路,明天他不知如何得意。——古人最爱踩着比自己名头大大人扬名,实在讨厌!
卢统领应喏,一声令下,公主府府兵列队执刀在车前开道,逼得那五辆马车向后退去。
怀义和尚怒吼一声,上马冲过去,对着府兵挥动马鞭,“御赐之物,尔等也敢抢劫!待我告到天后那里,看不斩杀了尔等鼠辈狗奴!”
府兵被马鞭抽到,不禁义愤填膺,仓啷一声拔刀出鞘,一时间气氛紧张,随时血溅当场。
公主府府兵这半年来,经过特训,个个气势不凡,岂是那酒肉和尚的虾兵蟹将可比,怀义面对卢统领的钢刀和冷厉面孔,也是一阵心悸。
卢统领一挥手,有十人跑出去,牵住马匹,将那五辆马车调转方向,朝着城门而去。——不肯让路,那就调头回城门吧,那里宽敞方便会车。
怀义气得发疯,这五六年来,他顺风顺水惯了,近年更是无人敢下他面子,一时气血上涌,竟然忘记此时面对的是当朝公主的府兵,一把夺过侍卫的弓箭,搭箭就射,朝着最后一辆车边牵马的公主府兵而去。
怀义和尚的侍卫大惊,阻拦不及,大喊道:“国公息怒,那是公主府兵!”
羽箭呼啸着朝那个年轻的府兵而去,那府兵听到同伴示警和箭羽呼啸声,机警地旋身躲过。那怀义力大无穷,又是盛怒,只见羽箭深深射入府兵身后的骏马腹部,可怜那马儿嘶鸣一声,轰然倒地,四蹄乱踢,扯得车厢侧翻,车上所拉的箱笼滑落到地上,金盏银碗散了一地,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
怀义的侍卫们哄的一下,都去抢救御赐物品。公主府兵却全都横刀包围怀义,卢统领挥刀指向怀义和尚:“大胆和尚,竟敢行刺公主!给我统统拿下!”
侍卫们三两下都被制服,但怀义和尚岂肯束手就擒,他觉得受到奇耻大辱,舞动手中禅杖,与府兵打作一团,府兵知道他的特殊身份,虽然个个武艺高超,却不敢轻易伤他,一时间居然拿他不下。
沈梦昔心中那股火又拱出来了,手执弓箭,立于马车上,高喊一声:“死贼秃!”
听到声音,怀义下意识一回头,顿时目眦欲裂,只见一只羽箭朝着他面门而来,他啊的一声仰倒,羽箭擦着他的头顶朝着身后府兵而去,被早有准备的府兵以钢刀挡掉,落在地上。
和尚被府兵押到车前,一头一脸的尘土。沈梦昔居高临下,以一只箭指着怀义,厉声喝问:“你是谁?”
怀义一愣,挣扎着抬起头傲然说道:“我乃天后赐封鄂国公,禁军右卫大将军!”
“哼。”沈梦昔笑了,“我是谁?”
怀义和尚突然张口结舌。
“说!我、是、谁!”
怀义和尚大冬天的汗都出来了,是啊,怎么就昏了头?就算他是国公,就算天后宠爱,可这位,到底是天后的亲生女儿啊!
怀义和尚哑口无言,却依然抱有侥幸心理,认定太平公主不能把自己怎么着,于是不肯轻易道歉。
沈梦昔只觉和他说话实在恶心,厌恶地将手中弓箭丢到尘土中,拍了几下手上莫须有的灰尘,对卢统领示意一下,回了马车内。
前面翻倒的马车已经扶正了,换了新马拉车,又将箱笼装上马车,押着怀义的侍从护卫朝着洛阳城而去。
怀义和尚被捆了个结实,倒扣在马上,再无方才的意气风发,风流倜傥,远看只是一只光头熠熠生光,分外扎眼。
他觉得屈辱,头也被控得充血难受,又被马蹄踏起的尘土呛得咳嗽,于是破口大骂,发誓一定要弄死卢统领。
卢统领哈哈大笑,顺手将一个侍从的幞头扯下,团了团,塞进怀义口中,车队立刻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马蹄得得,车轮滚滚。
车队很快进入洛阳城,经过履道坊时,将孩子们送回公主府,胤儿非常担忧地要跟着同去,沈梦昔宽慰地一笑,告诉他不必担心。
马车继续走,一行人一路招摇过市,绕了大半个洛阳城,朝着西北方向的皇城而去,路人对着伏在马背上的怀义和尚指指点点,还有那不懂事的胆大孩子蹦蹦跳跳跟着车队看热闹,也有识得怀义的官员,心中想着,这回可是硬碰硬,要有好戏看了。
进了皇城,府兵留在城门口等候,卢统领放下脸色紫胀的怀义和尚,取出他口中的幞头,怀义一屁股坐到地砖上,大口喘气。
沈梦昔已换乘肩舆继续前行,卢统领一扯五花大绑的怀义,跟在了肩舆后面。
等入了宫城,沈梦昔也下了肩舆步行,指了一个小太监挑着那担青菜,跟着她朝紫微宫而去。后面还跟着卢统领和怀义和尚,奇异的四人组合,走在宫城里,惊得过往仆婢甚至忘了行礼。
天后自他们进了洛阳城不久,就已得到消息,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此刻命太监迎出来,将四人带到紫微宫。
走到殿前石阶下,怀义和尚突然跪地,爆发出一阵号哭,像是迷途的孩童终于找到家门,又像是热恋期的小女孩跟男朋友撒娇,他以头抢地,高一声低一声哭啼着。沈梦昔走上台阶,路过时,在他的伸出的手掌上踩了一脚,听他发出更凄厉的哭声,不禁笑出声来:死贼秃,想踩着我扬名,我先踩你一脚!
殿门口站着两个宫婢,见了沈梦昔蹲身行礼问安,请沈梦昔进殿,又犹豫地看了后面一眼,也请了怀义和尚进殿。
在廊下脱了鞋履,沈梦昔轻轻走进天后寝宫,只见天后正歪坐在一张巨大的罗汉榻上,腿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默默地看着他们进殿,脸上看不出喜怒。
沈梦昔看了一眼天后,低头行礼,唤了一声阿娘,听到天后说平身,就起身走至榻前,宫婢在她身前放置了蒲团。
刚坐下来,还未开口,身后怀义和尚就抽泣一声,双膝着地跪行到榻前,将头埋到天后膝上,发出呜呜咽咽的无限委屈的哭声,直哭得天后唏嘘不已,伸手抚摸着他的光头,又亲自去解他身上的绳索。
殿内的宫婢太监赶忙上来解开绳索,怀义人高马大,此刻却如乳燕投林般扑在天后怀中,双手箍住天后的腰,含糊不清地诉说着:“天后啊,天后差一点就再看不到,怀义了,那一箭,险些,要了儿的命啊!”又伸出被踩红的手指到天后眼前。
沈梦昔是第一次见到男人这样撒娇,只觉恶寒。搞不懂天后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男人,是色令智昏,还是把男人当作宠物养着?她轻咳了一声,天后停下手,抬眼看她,眼神有些嗔怪。
沈梦昔不理她,而是示意太监将新鲜蔬菜送上,“阿娘,这是儿庄子上所产,虽不值什么,却是冬日里第一批采摘,儿吃着新鲜爽口,就想着与阿娘分享。”天后从未收过这样的礼物,探头见那两筐蔬菜十分新鲜,似是刚刚采摘,就笑着说:“冬日里,这些倒是稀罕。好!好!月儿能想着阿娘,阿娘很欢喜。”
天后是真的高兴,这一年来,因为薛绍的死,太平与她一直淡淡的,既不抱怨,也不亲近,让她心中难过,她最疼爱这个小女儿,事事为她着想,她却终不能理解做阿娘的苦心。如今太平送了瓜果蔬菜来,这显然是与她和好了。
沈梦昔一指怀义和尚,“这个和尚,在城外路上言语不敬,搅扰仪仗,意图行刺,险些射杀公主亲卫,被我的护卫俘获,只是捆绑,并未惩戒,特带来给阿娘处置!”
怀义听了又哭,“冤枉啊天后,小和尚并未行刺,反是公主欺负了小和尚,射杀马匹,打翻一车御赐之物,还险些一箭封喉,射死了小和尚啊!”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天后又是软语安抚,一个膀大腰圆拿腔拿调,一个头发花白柔情满怀,直看得沈梦昔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起。
“够了!”沈梦昔一拍身边案几,一指怀义,骂道:“五大三粗一个大老爷们,撒娇卖痴你不觉得寒碜吗?阿娘!这贱奴只会哭哭啼啼,没得让番邦列国以为我大唐男儿都是如此娇柔做派,灭了我大国威风!这无赖不要也罢!回头儿找一打比这狗奴好百倍的男儿送来!”
说完起身,和天后告辞,“阿娘,儿婚期在即,事务繁忙。那些蔬菜瓜果阿娘要记得吃,儿就先行告退了!”
天后看着发飙的女儿和撒娇的情人,十分头大,叹口气,挥手让沈梦昔走了。
怀义和尚吃惊地看看天后,又看看朝门外走去的太平公主,这,这,事情连来龙去脉还没有说清楚呢,怎么太平公主这就告辞了?仿佛她真的只是进宫来送蔬菜的。还有,她会不会真的给天后送来新的面首呢?心中思绪万千,一时竟忘记了哭泣。
等沈梦昔大步走出紫微宫,天后摸着怀义和尚的光头,笑着说:“听话!小和尚,太平去山庄必会经过去白马寺的大路,下次,你命人先探清路上有无太平仪仗,再定行程,记下了?太平从小就是个骄纵惯了的,我这做阿娘的也管不了,你躲着她就是。”
怀义和尚虽然心中早有思想准备,但也一时接受不了这彻底被蔑视的完败现实,瘫坐在地上,半晌做不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