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和小舅妈从前都是兵团知青。
鲁秀峰七零年高中毕业,到青山乡下乡,三年后由于驾驶技术过硬,被兵团领导相中,调到了兵团。他长得有些像唐国强,白肤个高,会唱歌会拉二胡,很是受农场女知青青睐,常常有女知青主动要给他洗衣服。
但他独独喜欢上海知青周佩仪,主动追求,两人处了三年对象,才结婚。
他们的婚姻,双方家庭都不满意,周家看不起东北人粗鲁,鲁家也看不上上海人小气。姥姥尤其不喜欢周佩仪说话细声细气,又嫌她太干净,去了一次再不登门,更嫌她抢走了小儿子,自从她一出现,小儿子就跟她不是一条心了。当面就骂儿子是,小家雀(qiao),上房梁,娶了媳妇,忘了娘。
但是新社会恋爱婚姻自由,越是受到阻碍,他们就靠得更近,依偎得更紧。
婚后,他们分家单过,住到兵团分配的房子里,虽然房子又破又小,但他们甘之若饴,鲁秀峰开车拉私活,拼命挣钱,周佩仪把小房子拾掇得温馨干净,无人不夸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恢复高考时,周佩仪正是孕期,便没有参加高考,鲁秀峰倒是考了,但分数低得吓人。等鲁亚妮出生,小两口手忙脚乱,但姥姥就是不肯帮着照顾。
周佩仪便倔强地自己带着,产后五十六天,她就返回供销社上班,孩子送到一个邻居老太太家看着,每月给十元钱,她每天往返数次去送奶。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要两口子抱着孩子回去说几句好听的,姥姥就会乐呵呵地接纳他们,但是周佩仪却不肯。
周佩仪兄弟姐妹五人,父母家里条件普通,两个哥哥都结婚了,大哥和父母住在一起,生了三个孩子,二哥婚后住到岳父家,二妹结婚了,最小的妹妹刚刚毕业,还没有工作,也挤着住在三十平方米的家里。
七九年,她带着孩子回了上海一次,住了三天就返回了东北,下了决心,不再返城。
大前年,鲁秀峰与人合作,承包了一片林地,伐木运输,一冬天就赚了一万块。前年,兵团土地承包,他们家贷款承包了五十垧地,去年秋天又盖了一栋新房子,又大又敞亮。
他们全家在房前拍了照片,寄回了上海,但是父母回信什么也没说,依然劝她回上海。周佩仪苦笑,就算她离婚了一个人回城,那个家里也没有她支一张行军床的地方。
******
拖拉机停在两扇蓝色大门前,沈梦昔和齐保安下了车,里面闻声出来一个漂亮温婉的女人,笑着说:“你回来了,二姐怎么没来?”
“二姐不来,非要陪着二姐夫。”鲁秀峰把沈梦昔先抱下车,又拎起两个行李卷,拍打了一番,回头喊外甥们,“进屋进屋!”
“小舅妈。”齐保安和沈梦昔乖乖叫人。
“哎!欢迎你们!”周佩仪笑着应着。
“二姐给拿的奶粉、鱼干,你去看看,那罐头别颠碎了!”
“二姐太客气了,外甥到舅舅家,还拿什么东西啊!”
一进二门,就是厨房,不同于别家烟熏火燎的厨房,周佩仪的厨房,整洁明亮,前后都有一个门窗,一个大大的碗橱,一个圆桌,几把椅子,灶台上铺着白色瓷砖,擦得纤尘不染,连铁炉门都擦得锃亮。
齐保安忽然不自在起来,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周佩仪打开右手边的房门,让他们进屋,“你们俩住里面亚妮的房间。”
入目是通红的木地板,闪闪发光,房间里是电视柜,高低柜,两只皮革沙发。
“脱鞋!”一个小姑娘尖声喊。
沈梦昔抬头看,客厅里面的套间,走出一个七八岁的非常漂亮的女孩,穿着一条粉色公主裙,叉着腰,板着脸。
齐保安差点就脱口而出:不脱咋地!
好在马上醒悟,如今是寄人篱下。他左脚一踩右脚跟,把凉鞋脱下,手里拎着装衣服的皮包,就往里面走。
齐保安灰色的袜子腾起一股灰尘,发出一阵若有似无的汗臭,他从前从未察觉自己的脚臭,如今在小舅家光洁的地板上,他竟没有勇气踩上去。
他不自然地收回脚,地板上已经留下一个脚印,一个汗湿的脚印,周围有着不明显的一圈灰尘。齐保安生平第一次觉得尴尬,他抬着右脚,不知该不该落下,红着脸瞄了一眼小舅妈。
小舅推了他一把,“进吧,把鞋脱门口就行。”此时讲究卫生的人家,都是脱了鞋、穿着袜子进屋,再讲究也没人准备拖鞋。
“没关系的呀,进吧进吧!你们两个就住亚妮的房间,让亚妮和我们住。来了舅舅家,总没有住储藏间的道理。”周佩仪笑着说。
“咳咳,小舅,要不我还是住你家储藏间得了。”齐保安对鲁秀峰说。
“胡说八道!”鲁秀峰继续推着外甥,让他进屋,“等会儿小舅擦擦就是。”
“小舅,我和四哥先洗漱一下吧,这一路头上身上都是灰尘。”沈梦昔没有脱鞋,站在厨房里对鲁秀峰说。
“也行也行。”鲁秀峰看看妻子的脸色,连声答应。
周佩仪端出一盆温水,“这是你们小舅的盆,别嫌弃啊!”
“不嫌弃!”齐保安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坐下,扒下袜子,一脚伸进盆里,两脚互相踩着搓着,“昨晚洗的脚,不脏,就是路上灰大,呵呵。”
沈梦昔看着扔在地上被翻了个个的袜子,又看看他扑腾腾地洗脚。
“宝珠一块洗吧,盆够大。”鲁秀峰说。
沈梦昔摇摇头。
周佩仪笑着说:“小姑娘都爱干净,等下舅妈再给你打一盆水。”
齐保安如遭奇耻大辱,“我才不稀罕跟她一起洗脚呢!”说完把头扭到了一边。
小舅家的院子整洁阔大,铺着红砖地面,不同于其他人家,他们没养鸡鸭鹅,也没养猪狗,前院西边盖了一溜木板仓房,上着锁,东边靠窗不远有个压井,下面放着一个水桶,桶里有个水舀子,大门边停着一辆女士坤车,院子里还拉着两根晾衣绳。
从房山头绕到后院,有一个煤棚,一个柴垛,一个菜窖,一片菜园子,每一处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角落里有个木板盖的厕所,通往厕所的小路也铺着一溜红砖,处处体现着这个家有个会过日子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