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然记得。哈罗德呷一口茶,烫到了嘴。女孩在他身边忙忙碌碌。
“您经常做这种事吗?”她问。
哈罗德注意到屋子里充满着一种令人紧张的沉默,放大了她的声音。他轻轻瞥一眼其他顾客,所有人都静止不动,连角落里的植物也好像凝住了气息。哈罗德摇了摇头,避免接触她的目光。
“有趣的是,”她接着说下去,“我一直也很想这样试一试,但从来没有成功开始过。太多东西要做了,总是要先完成其他事情再说。这种事情对男人来说当然更容易,因为男人会更加一条筋。
我没有冒犯到您吧,先生?”
哈罗德的脸烧得通红,仿佛灼伤了一样。他想安慰她自己没有觉得被冒犯,但是又希望她不要再提起他的计划,她把这件事说得太大胆、太神秘了,周围每个人都在听着,猜测她说的到底是什么事。从小他就害怕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从小他就习惯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生活,他甚至可以在母亲毫不察觉的情况下久久地观察母亲,看她涂口红,看她怔怔地盯着旅游杂志。
那女孩还不打算停下:“你是好样的。我真这么觉得。如果我们都不趁着现在偶尔疯狂一下,日子就没什么盼头了。”她轻轻拍一下他的肩,又回到那扇禁止闯入的弹簧门后面。
哈罗德又一次觉得自己无可奈何地成了焦点,连拿起茶杯都变成了一个刻意的动作,还咣当一声撞上了碟子,着实把自己吓了一大跳。那气味,如果有任何改变的话,只能是更难闻了。他责怪自己前一晚没有把袜子放到水龙头下冲一冲,如果是莫琳就一定会这样做。
“那您这个神秘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呢?”坐在角落里的男人突然问。他穿着一件短袖夏威夷衬衫,胸前、臂上都卷着浓黑的体毛。他大大咧咧地仰躺在椅子上,两条腿蹬着地面,椅子只留两条后腿着地,颤颤巍巍地晃着,正是莫琳最见不得戴维做的动作。那男人保持平衡的同时,还张开两手环着自己的妻儿。
现在哈罗德不得不作出解释了。如果他把这个计划说足够多次的话,说不定真的可以渐渐变成能把这件事做成的人。
“我要走路,”哈罗德回答,“走路去贝里克郡。”餐厅里所有的人再一次集体回头,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特威德河那个贝里克郡?”夏威夷衬衫男问,脸上浮起一个无声的笑——看起来其实更像是张了张嘴——并且环视大厅,好像在邀请其他人加入,“但那可是最北的地方,横跨整个英格兰呀。
都要到苏格兰去了。一定有——多远呢——几乎有五百英里那么远吧?”
哈罗德完全不清楚。他还不敢去弄清楚这个问题。“是吧,”
他说,“但如果要绕过M5号高速的话,可能还不止。”他伸手去拿茶杯,却举不起来。
“您是说认真的吗?”衬衫男笑着问。
“我是昨天开始走的。”
“要走多久?”
“恐怕我也不知道。”
衬衫男瞟了生意人一眼,两人目光相遇,嘴角同时翘起来,咧成一个笑脸。哈罗德情愿自己没有去注意,但偏偏又看到了。他们当然是对的。
“这么说,这位先生是位徒步旅行者喽?”衬衫男的妻子突然说。她的卷发柔柔地抱着脸,看起来挺和善的。“亲爱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肯定一直有训练。现在好多人都这样,你看到处都有人慢跑。”
生意人折起报纸向前倾,等着哈罗德回应。哈罗德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撒谎,但内心深处他明白不应该。
“我不是什么徒步旅行者。这个决定有点突然。我是为了别人才这么做的,她得了癌症。”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他,好像他说的是外语。
“你是说带宗教性质的徒步吗?”穿灰衣的女士终于开口了,“像朝圣一样?”她转头面向另一个灰衣女士,那女士轻轻唱了一句:“他就像武士一样英勇。”她的歌声高扬纯净,透着坚定,瘦削的脸也红润起来。哈罗德又一次犹豫起来,这是唱给她的女伴还是唱给所有人听的呢?不过反正打扰这歌声应该是不妥的。女士唱完后又沉默下来,脸上带着微笑。哈罗德也笑了,但这是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她知道您的计划吧?”夏威夷衬衫男突然问道。
“我在电话里留了一个口讯,还寄了一封信。”
“就这样?”
“没有时间做别的了。”
生意人用他那讽刺的眼神盯着哈罗德,很明显已经把他看穿了。
“你信佛吗?还是信别的什么?”衬衫男又问。
他妻子在椅子上动了一下,挂着笑脸,想悄悄叫丈夫别再说了。
“我不是说信佛有什么不好,”他接着说,“我只是觉得这听起来像是他们干的事。你也见过他们在牛津街上走,他们一天到晚就是做这个。”
“有两个年轻人是从印度赶来参加的,”没唱歌的灰衣女士说,“1968年的和平游行,他们聚集在四个有核力量的国家,呼吁他们的国家元首在按下红色按钮那一刻应该先停下来,喝杯茶,再三思一下。”她的同伴欢快地点头附和。
“我们好像还从来没亲眼见过朝圣者呢。”那个友善的太太说。
厅里又热又闷,哈罗德真想透透气。他抚一抚领带,想坐得有风度一点,却觉得怎么都不对劲。“你就是太高了。”他的梅阿姨曾经这样说过他,好像长得高和水龙头漏水一样,是一件可以修理和矫正的事情。哈罗德真希望自己没有和这些顾客讨论他的计划,更希望他们刚才不要提起宗教的话题。他并不反对别人信奉上帝,但对他来讲,宗教信仰就像是一个和他格格不入的世界,里面所有人都有一套相同的宗旨规则,唯独他没有。曾经他也有过需要信仰的时候,但宗教并没有帮到他什么。而现在,这两位好心的灰衣女士却在说什么佛教徒、世界和平,这其实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不过是个退休老人,收到了一封信,为了一个愿望而上路,如此而已。
他开口了:“我和我朋友很久以前在一家酿酒厂工作,我的职责是确保那些小酒馆经营得当,她在财务部。有时候我们都要去酒馆办事,我就顺带捎她一程。”他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蹦出来了。“她曾经帮过我一个忙,现在她患了重病,我不能让她就这样死掉。我要帮她继续活下去。”
这番赤裸裸的坦白把他自己吓到了,好像脱光了衣服站在众人面前。他低下头,餐厅又一次陷入沉默。既然提起了奎妮,哈罗德真想继续回味一下过往,但又实在没法忽略周围或好奇或怀疑的目光。终于那些零星的回忆片段逐渐消逝,一如奎妮多年前悄然退出他的生活。他还隐约记得自己站在奎妮空空的座位前,良久无法相信她已离开,再也不会回来。哈罗德觉得自己一点都不饿了,他正打算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女侍应又风一般从厨房里蹿出来,手里端着一份满满的早晨全餐。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却还是吃不下太多,于是将培根片和香肠切成小小的碎块排成一排,藏在刀子和叉子下面,戴维从前也是这样做的,然后起身离开。
回到房间,哈罗德试着学莫琳把床单和被子铺得平平整整,就像要抹掉自己在这里躺过的痕迹。接着他到洗手盆那里将头发弄湿,拨到一边,又用手指将牙缝清干净。镜中人脸上可以找到不少他父亲的痕迹,除了那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和同样微微突出的下唇,好像嘴里总是含着什么东西,还有那宽宽的,原来覆着刘海的额角。他凑近一点,试图找到一丝母亲的影子,但除了身高,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别的相似之处。
哈罗德已经是个老人家了,别说是朝圣者了,他平时连路都不多走几步,还能骗谁呢?他一生都是坐在小小的办公间里度过的,松弛的皮肤皱巴巴地挂在身上。想想自己和奎妮之间路途迢迢,又想起莫琳说的他走过的最远距离不过是从家门口到车里,还有夏威夷衬衫男的讪笑、生意人的怀疑。他们是对的。他对运动、对地图、对郊外,都一窍不通。他应该乖乖拿出零钱坐公车回家。哈罗德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感觉自己像是对一些还没有机会开始的东西道别了。他慢慢走下楼,留意着自己的脚步,鞋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一点声息都没有。
哈罗德正将钱包换到后面的裤袋里,餐厅门一下子打开,从里面走出刚才那个侍应,后面紧跟着那两位穿着灰衣、脸颊泛红的女士和生意人。
“我们还担心您已经走了呢。”侍应理理自己的一头红发,轻轻喘着气。
“我们想说,一路顺利!”唱歌的那位女士突然开口。
“我真心希望您能成功。”她的朋友接着说。
生意人将一张名片紧紧塞进哈罗德手心:“如果你经过赫克萨姆,记得来找我。”
他们都相信他。他们都看见了他的帆船鞋,听过了他说的话,却用心说服了理性,选择忽略一切证据,去期待一种比不言自明的现实更大、更疯狂,也更美好的可能性。哈罗德想到自己一刻钟前的犹豫,自愧不如。“你们太好了。”他轻轻呢喃,逐个握过他们的手,谢谢他们。那个小侍应还凑到他耳边,隔着空气轻轻亲了一下。
兴许哈罗德转身的一刻,生意人笑了一下,甚至做了个鬼脸,也可能餐厅里有人正忍着吃吃的笑声,但他都不介意了。他是如此感激,即使听到了,他也会和他们一起笑。“那我们就在赫克萨姆见啦。”他答应着,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外面的马路。
泛着银光的大海在身后铺展开来,眼前是通向贝里克郡的康庄大道与另一片海洋。旅途终于开始了,就从这一步开始,他的目的地历历在望。